瀑布般的雨水砸在地上，古蜀国沉浸在一片睡意和潮湿中，祭祀仪式已过去一天一夜，这样的雨下了一夜，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兕在祭祀坛摆成“大”字躺在地上也一天一夜了。网状的苎麻衣服把兕套住，宛如鱼困在网里，只有光着的腿和鸡窝一样的头不在渔网中。兕心脏微弱的跳动，证明他还是个活物。如果今晚他还躺在这里的话，那么他可能一辈子便躺在这里，化作黑不溜秋的泥土融入到古蜀的土地里。
夜色将至，兕眼前尽是母亲血淋淋的面孔，他想爬起来，早已感觉不到手在哪里，腿在哪里，全身冰凉麻木。他心里想，不能睡去，绝不能睡去。大约屙泡尿的时间，兕的眼皮不由自主的合上，他好想痛痛快快睡一觉，他实在需要合眼享受一会。水汽逐渐上升，他感觉到了有人向他走近，白色一片，然后热乎乎的东西碰了他的脸，模糊中他看清是一双手，手的小指上似乎带着象牙圈。小手上传来的热使他眼皮更趋向闭合。他终于闭上了眼，残留在眼里的是一片轻飘飘的白。
提是杜宇的女儿，她出生时母亲利正在田间耕种。那天乌云密布，忽然暴雨骤起，利来不及回部落，就在田间生下了提，提便这样匆忙出生，来到这个世间。从此以后，天一下雨，提便大哭不止，利想尽各种方法都不能使她止声，后来利发现只要她抱着提到雨中转一转，提立马安静起来，并眼睛睁得大大地笑起来。提慢慢长大，学会走路，天一下雨提总要地绕古蜀的城墙走一圈，那时杜宇还是濮人氏族部落的首领。
提身披貂皮，游荡在雨中，不知不觉来到祭祀坛，见一人躺在地上着实吓了她一跳。提上前用手探了兕的鼻息，此人奄奄一息，微弱的气息透着一股凉，若不及时救治将会死去。提试图背起兕，却发现徒劳，那人身体如石头一般沉重而且全身冰凉与死人无异。她当然可以跑到宫殿叫士兵帮忙，然后把这人带入王宫，父王可以请最好的医官医治，然而她不愿意这么做。即使她的生命垂危，也本能地拒绝别人的帮忙，但她热心帮助别人。她从操练场拖来一片竹筏，费力地把男人拖在竹筏上，她全身被雨淋湿，泥水弄脏了她的貂皮衣服，而昏迷的男人被雨水冲刷干净，倒显得面容清晰。
提一步一滑拉着兕，倒像多少年后《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造型成为永恒的经典。雨水顺着她的睫毛爬下来，她转身看着双眼紧闭的男人，就在她回头的那刻，她爱上了这个昏迷的男人。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救活这个男人，终于把他拖拽到城北的马棚，马棚满地干草，给人干燥舒适的感觉。兕躺在干草堆里像死去一般。提焦急地跑在前面，医官一喘一喘跟在后面老态龙钟的医官，灰色长袍，衣袂飘飘，胡须长到用来上吊都绰绰有余。估计有人以为医官是个瘦子，实际上，白长袍里裹着一位十足的胖老头。胖医官直着身子，慢悠悠绕着兕的周身转了三圈，捋捋胡须，一副居高临的神气。医官的傲气是对待那些慕名求医的百姓所摆出的姿态，高居庙堂的大人们他也不放在眼里，他只对大王杜宇点头哈腰。医官的医术出神入化，从村长、族长、大夫、宰相没人敢得罪他，谁也难保没个大病小灾的。但今天是公主请她，而公主是杜宇的心头肉，他也不敢造次得罪，便收起倨傲的态度。他神情温和，向提欠欠身，然后又仔细详查了兕的全身。
医官向公主提道：“公主，据老臣所查，此人五脏六腑被寒气所侵，命在旦夕。”医官微仰头偷瞄一下公主。
提长发上的花圈斜了，听到医官的话，身子微微一颤。雨已经停了，只是马棚草檐滴答滴答的雨水溅起水花。公主牛皮做的靴子使劲地踩着谷物秸秆。
“还有，他生存意志薄弱，灵魂好像早已飞逝，只留下一具躯体。”医官说。
公主背对着医官问道：“怎么样能祛除他身上的寒气？”
“以蜀地的自然条件，黑熊的皮可以很好的保暖。”医官习惯性地捋捋胡须，又继续道：“还有驱寒草药，滋补物品一样不能少，老臣建议公主把此人送到王宫休养。如果五天后，此人仍然不醒，就是不死也将终身瘫痪。”
公主提转过身，凝视着昏迷的兕。兕的身上仿佛一股魔力在吸附她，白皙的脸上泛出丝丝红色，她咬了咬嘴唇好像有了注意。
宫殿是木制结构，壁炉是用石块砌成。王宫内壁炉的火燃的一次比一次高，烟虽然从烟囱排除，动物和木材的焦味却还是一缕一缕扩散在空荡荡的宫殿。门口两位守卫，左顾右盼，不像现在僵死一样的士兵。这是医官所说的第五天，兕还是眼皮紧闭。在偌大的王宫里恐怕只有公主提关心兕的死活，其他人按部就班做着个人的工作罢了。杜宇近日忙着传授各村村长黍的种植方法，利近日研究兽皮裁剪成衣服的新样式。杜宇和利似乎只是因为女儿才随便问候兕。除过奴隶，古蜀的王宫只要得到杜宇的允许所有人能可以进入参观。到了深夜，壁炉的火焰逐渐低了。公主提偷偷从闺房溜出来，医官所说的五日已过，她也许只想看着兕。当提小心翼翼来到兕的床前，兕这几日比刚救起时气色红润多了，就是一动不动，五日内连大小便都没有，提感觉这个男人已经真的离开，只是她不愿意相信自己救回来的是个死人，或许她还抱有一丝丝的希望，等着这个男人的复活。也许她是一厢情愿，甚至昏迷的男人压根不认识她为何方仙子，因此，提的这份幻想显得幼稚可笑，然而她确实抱有期望。
第六日，阳光恨不得将蜀人的眼睛刺瞎。
医官弯腰站在床前道：“公主，此人忽然没了气息，恐怕……恐怕……”
公主心里清楚医官“恐怕”后面的话语，但她还是问了：“恐怕什么？”
“恐怕他已经死了。”
公主提久久无语。
“身份不明的死人，怎么能长期放在宫里。”不知何时，巫师博虺已进入王宫。
巫师只向巫师的前辈下跪叩头，在国王前也只是作揖以示尊敬，从来不下跪叩头。虽然如此，他们不被允许参与王朝的政议，仅相当于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当国王有困惑的事情，他们才被翻阅。有个例外，祭祀时他们的权力至高无上，蜀人膜拜他们，包括国王。
公主提手搭在兕的鼻孔，她希望能感觉到或冷或热的气息，然而人的希望往往落空，除过身体还是热乎乎的，兕的身上无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真死了吗？”提盯着医官和博虺，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无尽的哀伤与遗恨。多年来，在雨里徘徊来的，难道等来的是一具尸体和一份迟来的爱？
国王杜宇和王后一前一后，随着侍从的报幕到来，除过博虺所有人齐刷刷跪下，额头挨着地。提像陷入沉思，坐在床头发呆，对杜宇和利的到来置若罔闻。杜宇看着女儿的情形，也不知如何，为了表示对兕的关心，他上前弯腰向兕看去。刹那间，亮光一闪，兕忽然从床上跃起，一把青铜匕首直直插在杜宇的肩上。兕如着魔，带血的匕首又向杜宇的心脏刺去，忽然一白影闪在杜宇前，等兕看清是提挡在前面，急忙收力，但匕首还是插在提的胸膛，红艳艳的血顺着匕首的刃拉开一条血线。
兕扑上来，满脸悔恨道：“公主，我刺的不是你。”
提痴情地说：“没想到我救的男人，声音竟然这么动听。”
博虺的头钗已深深插入兕的脊背，宫殿外的士兵拥入，眼见兕立刻就要变成肉酱。提靠在杜宇怀里，挣扎着想去阻止，伤口的血咕噜噜又流出来，嘴上喊道：“不要伤害他，不要……不要……”
杜宇声音急切大吼道：“还不快救公主。”
杜宇肩膀上的血也流出来，王后利头上一层汗水，神情慌乱，立马又镇定下来，一股威严从头到脚把她包裹起来道：“医官，赶紧救公主。”
一根荒草挂在枝头迎风招展，一只鸟降落在树枝头，小脑袋转来转去，似乎这里并不是最好的归宿，它又轻盈地飞走。农田里一片荒芜，瘦小的农夫在视野的尽头看去是一个黑点，黑点忙碌于贫瘠的土地上。一身灰袍的国王杜宇蹲在田头，抓起一把土，神色凝重。
宰相春耕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道：“大王身体半月来恢复的很快，为何愁眉不展。”
杜宇道回头道：“春耕，你看看这土壤有什么问题吗？”
春耕捏起杜宇手上的土壤，感觉一阵透骨的凉，闻到腐烂的酸臭味。春耕手指头蘸了些土，放在舌头上舔了舔，眼球翻转了十几个来回。
“三月份，寡人到稻田观察过秧苗的长势，发现秧苗长势缓慢，叶子发黄，嬴弱瘦小，肯定收割后产量大减。”
春耕道：“大王意思是这土壤有问题？”
杜宇点点头道：“具体是何问题，寡人也摸不清，你是务农的高手，有何看法？”
春耕把手上的土抖掉，两手互拍，盯着远方道：“可能是人和动物的粪便造成。”
杜宇惊讶：“怎么会？”
杜宇又继续道：“自从蜀国知道使用人和动物粪便作为肥料，谷物高产救活了不少蜀国的百姓。你现在说是肥料阻碍了谷物的生长，这不自相矛盾吗？”
有时你搞不懂问题的前因后果，但你能感觉这样做便是对的，那样做便是错的，春耕是靠感觉存活的人。
春耕道：“具体的原因我也搞不懂，我只是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任何事不能太过，如果太过，容易走向相反的方向，结果适得其反，也许中间状态最好。”
杜宇爽朗大笑，在春耕肩膀上拍了一下道：“寡人没看错人，那你说说何如解决这个问题？”
耕向杜宇深深躬身：“臣不才，请教大王。”杜宇静静看春耕的脸，他明白春耕装作不懂，可能是他怕寡人嫉妒他的才能，才故意如此说。春耕被瞧的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只听杜宇扬起嗓子道：“春耕啊春耕，寡人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点，你跟了寡人这么多年，还不了解寡人的脾气。”
杜宇没等春耕说话，紧接着说道：“其实寡人倒喜欢兕的性格，虽然他恨不得将寡人杀死，却不失为有骨气的小伙子。”杜宇叹口气，往前走去。
古蜀没有冗繁的礼节，有的是英雄之间的佩服和恭敬。春耕对杜宇的恭敬，多半并不是他国王身份，而是杜宇有令人折服的农耕技术和一身武艺，更要命的是他智慧过人又能体恤百姓之苦，因此，蜀国人把他当神看。
春耕道：“大王为何不杀兕？”
杜宇道：“他母亲毕竟是寡人下令杀的？”杜宇叹口气：“公主带他到王宫，寡人倒没认出那小子。”
春耕道：“那是因为他触犯了祭祀的天规，你别忘了他差点要了公主和大王的命？”
杜宇道：“所以寡人剁掉他一个手指头。”
春耕道：“可惜，你准备剁的时候，公主把人放走了。”
杜宇长叹一声，加快脚步，春耕跟在后面，俩人消失在农田的尽头，最后终于瞅不见。
刺杀杜宇失败之后，兕被关入猪圈，吃的是猪食，与猪同居。兕沮丧之极，他思绪凌乱不堪，在猪的哼哼中逐渐理清一些事，比如他被救回来的第三天，他睁开眼看到了杜宇国王。祭祀那天，杜宇没有注意他的长相，这会当然也认不得他。但他把杜宇那张面孔深深刻入脑子，他与杜宇有不共戴天之仇，是他杀了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兕闭着眼，母亲被杀的画面漫长地循环在他的大脑里。兕假装昏迷，他在等待机会，虽然眼前站着令他热血沸腾的仇人。
仇恨迫使自己静静躺在床上，兕躺在床上有些难受。这天他睡的眩晕，四肢软弱，忽然一股清香迅速向鼻子窜，紧跟着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轻轻地敷在脸上，说不出的舒畅，眩晕的感觉遁地消失。他渴望睁开眼睛，但是他不能，他要等候。轻盈的影子给他擦拭着脸，他仿佛回到在祭祀坛广场最后一眼看见的身影。他心情激动，几乎要大声叫出来。
有人走进来道：“公主，王后请您去兽皮库。”
兕屏住呼吸听，“影子”不紧不慢拿开他脸上的热东西，好像放在旁边的盆里，只听见，水在青铜盆里发出的声音。
过了一会，公主才答道：“母后叫我有什么事？”
天外之音，如黄莺在唱歌，兕被影子的声音迷住，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这么动听的声音。如果说说比唱地好听，这会的说话声确实比唱的好听。
婢女道：“王后请公主商议今年为士兵们缝制衣服的计划。”
公主道：“好的，我这就过去。”
兕等她们都出去了，才睁开眼皮，看到青铜盆盆沿搭着白色棉帛，也就是刚才热乎乎的东西。
他想去外面看看，发现有士兵在门口守护，所以只好躺下来。他看到矮矮的柜子上有把精致的青铜匕首，他突然有了主意，偷偷把匕首藏在长袖里。他忽然想到公主犹豫了，公主是他的救命恩人，公主的父亲却是他的仇人。世间最矛盾的事莫过于此，让人纠结不清。他又想既然我杀了杜宇，肯定也活不了，那就让公主杀了我，这条命还给他，两不相欠。他欣慰了，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候死亡与死亡。
周小山半夜醒来，他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叫兕的人，每当迷茫困惑时，那些人物就跑出来，清晰的人物，真实的场景……“难道是穿越了。”周小山立刻推翻了这个想法，因为那些人物活动时，杜薇雅睡在他的身旁。”周小山自言自语道：“莫非穿越剧看多了。”
周小山想了一会头疼，也就不在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继续闷头酣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