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吗?”童羽裳哑声问。
“一点也不会。”欧阳摇头,俊唇一扯,扯动嘴角一处伤口,扯动几根痛觉神经,也扯痛她的心。
连微笑一下都痛了,遑论其他?
童羽裳凝望著欧阳,明知他是骗自己,要自己安心,也只能暗自叹息,表面却不说破。
“你忍著点,再一下就好了。”她柔声说,继续处理身上伤口。
肩膀、手臂、大腿、背部,他几乎全身上下都是伤,皮开肉绽的她还能替他上药包扎,那些瘀血挫伤的,她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迷蒙地望著那些青紫红肿的伤痕。“我看,还是上医院好了。”
“没关系,只是一点皮肉伤。”
“可是这些瘀血……”
“拿药酒推一推就好了。”欧阳浑不在意。
“好吧。”她拿来药酒,要替他推,他却摇摇头。
“我自己来。”说著,他就要从她手上抢过药酒。
“你受了伤,怎么还能乱动呢?”她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来就好,你给我乖乖坐著!”
满是命令的口气令他愕然扬眸。
她却浑然不觉,苍白著脸,死咬著唇,将一团棉花沾上药酒,慢慢地在他伤口上推开。
他看著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看她绷著肌肉控制手上的力道,太轻,推不开瘀血,太重,又怕他吃痛。
他看著她低伏的墨羽,看那长长的、密密的睫毛,像一根根天女织成的细丝,绾住他的心。
他恍恍惚惚地,忽然忆起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夜晚,当他受了伤躺在床上,曾渴求著一双温柔的手臂,一个温暖的拥抱……
“童童。”他沙哑地轻唤。
“嗯?”她扬起眸。
他懊恼地发现她眼底潋滟著泪光。
“对不起,我没守住承诺,我答应过你,不会再用暴力的。”
“没关系。”她温柔地微笑。“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
“你刚刚吓到了吗?”
“……有一点。”她低声承认。
他更恼了,僵著一张脸,明灭不定的眸像在风中挣扎的烛光。“对不起,我知道我发起狂来……很可怕。”
像头野兽,他知道,他的体内,其实一直潜藏著兽性的因子,只是这么多年来,在她的呵护下,沈睡不醒。
但今夜,在她的面前,他却狂暴地藏不住另一个自己。
他,吓著她了,她会不会因此害怕他?
“我不怕。”她幽幽启齿,彷佛看透他的心思。“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他颤然无语,默默地看著她弯著一勾新月似的笑意的唇。
她专注地持续替他推拿,费了好一番功夫,香汗一滴滴,从她鬓边无声地渗出。
他蓦地心疼。“好了,我没事了。”他轻轻推开她的手,示意到此为止。“休息一晚应该就会好多了。”
她点点头,扶他躺上床,替他盖好棉被。“那你早点睡吧,好好休养一下。”
“晚了,你也别回去了,睡客房好吗?”
“嗯。”她同意,却不离开。
他疑问地扬眉。
“我等你睡了再去客房。”她浅浅地微笑。
欧阳倏地脸热,明白她是放心不下自己,坚持要看护他到入睡为止。
就算他拒绝,她还是会固执地留下的,他不如快点睡去,好让她也可以安心休息。
但愈是这么想,却愈难以成眠,总觉得她的存在,绵密得像一张网,紧紧地罩住自己。
他闭上眼,却能清晰地感应她每一寸倩影,他能嗅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气味,那淡淡的、极女性的体香。
不知是伤太重,或****太浓,他忽地觉得头好晕。
他迷茫地睁开眼,映入眼底的,是她清丽如芝兰的容颜,孕育著慈爱与关怀的容颜。
他心一动。
“怎么样?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焦急地问。
他摇头。“我很好,我只是……忽然想起以前。”
“以前?”
“我想起十四岁那年,有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朦胧低语,话说到这儿,不再接续。
她怔然望他,脑中灵光乍现。“那天晚上,你也受了伤吗?是让你爸给打的吗?”
他没回答,破了一块的嘴角,苦涩一牵。
她胸口一拧,知道自己猜对了,一腔酸涩顿时涌上,横梗在喉头。
“那时候,我想起我妈妈。”他低敛著眼,悠悠忽忽地说。
她一愣。“你妈?”
“我根本没见过她,连照片也没看过,我真不晓得她长什么样子。”他顿了顿,嗓音里漫著一股自嘲。“可那晚,我却想著要打电话给她,我想,她如果知道我受伤了,一定会很心疼的。”
她怔怔地听著,琢磨著一个十四岁男孩痛楚的心情。
他被自己的父亲打了,盼著母亲能来安慰自己,可他,却没有母亲,他的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便抛下他跟另一个男人走了。
那通求救的电话,他该打给谁呢?又能打给谁?
她心一颤,一颗温热的泪水从眼眶逃逸。
“其实那天晚上,我想打电话找的人,是你。”他哑声坦承,埋藏多年的心事,初次吐露。
她震撼不已,白茫茫的泪雾中,他俊秀的脸若隐若现。“那为什么不打来呢?我没接到你的电话啊!”
如果当时她接到他的求救,她一定不顾一切赶过去,一定会的!
“我知道你会。”他彷佛看透她激动的思绪,淡淡地,一笑。
那天晚上,如果他真的拨了那通电话,那么,她一定会排除万难赶到他身边的,她会像母亲一样,轻轻地拥抱受伤的他,就像她今夜挡在那群流氓身前,保护他。
他疑疑地想,再度掩落眼廉。“我今天去见那个人,他要我回去。”
那个人?谁?童羽裳眨眨眼,先是茫然,继而恍然。
“是你爸吗?他要你……回家?”她嗓音发颤。
“那不是我家。”他嘲讽地掀唇。“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离开那个地方,永远、永远不回去了。”
永……远?
她怔忡地望著眼前脸色苍白的男人。
他真的那么讨厌那个家吗?真那么恨自己的父亲?
那为什么,她从他声嗓里,听到的却不是强烈憎恨,却是缭绕著一股拨不去的愁?
他身上满是伤痕,但其实,最深最痛的那道伤口,在他的心吧?
那一道,由他父亲,亲手划下的伤痕──
“童童。”
“嗯?”
“唱歌给我听好吗?”他低声请求,眼眸仍闭著,或许是不好意思看她。“唱那首〈爱的真谛〉。”
爱的真谛。
她心一酸,知道他想起了从前,她深吸口气,柔柔地,送出清澈的歌声。
她唱著,忽然忆起今日下午,她答应了T先生和他的小孩见面,当她看著他们父子俩乐呵呵地在百货公司里驾著熊猫玩具车玩时,满脑子幻想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她想的,是欧阳。
她想,如果他有朝一日做了人家的父亲,一定也会像那样陪自己的小孩玩。
她想,如果他结了婚,有了妻儿,一定会是个有担当、爱妻爱子爱家的好男人。
那她怎么办?
思及欧阳迟早会成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家庭,她竟觉得……嫉妒。
她,嫉妒,嫉妒欧阳跟他未来的妻子,嫉妒他们会成立的那个新家庭,他们家人之间的亲密牵系,她分不开,更无法介入。
她,嫉妒欧阳未来的幸福……
爱,是不嫉妒。
她怎能嫉妒?怎能如此自私?这么多年来,她难道不是一直盼著欧阳能领略人生的乐趣,得到最大的幸福吗?
欧阳需要一个家。他,想回家。
纤纤十指蓦地抓住床单,逐渐使力,直到指节泛白。
是的,她现在总算懂了。
欧阳其实,很想回家的──
“你是谁?”
站在欧阳家极度华丽豪奢的大厅里,欧阳耀祖打量来人,锐眸眯起,掩不去困惑。
来人是个女的,很年轻,容貌秀丽,虽然称不上倾国倾城,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身材也凹凸有致,极迷人。
这女人,合他口味,可他不记得自己曾跟她有何牵扯,该不会是哪天喝醉酒,爬上她的床,所以她现在找上门来勒索了?
一念及此,欧阳耀祖浓眉一拧,望向女人的眼神多了几分鄙夷与不耐。
“哼,你别以为你找上门来,就可以随便从我身上榨到油水,我虽然老了,还不糊涂,我不记得自己见过你。”
女人听他这么说,似有些讶异,半晌,粉唇讽刺一挑。“真的不记得了吗?我们不久前,才见过一次呢。”
“什么时候?”
“在布拉格。”
“布拉格?”欧阳耀祖脑中电光石火,灵光乍现。“你是那个在飞机上帮我急救,后来还送我到医院的空姐?”
“没错。”她点头。
原来是她。欧阳耀祖恍然。那天他在救护车上,曾迷迷糊糊醒来过一会儿,印象中的确有见到一个年轻女人。
“那天真多谢你了,小姐。”
“不客气。”
“你今天来,是希望我给你一点谢礼吗?”既然是救他一命的恩人,就算狮子大开口,他也就认了。
她听了这番话,却像十分恼怒,狠狠瞪他。“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今天来,不是为了那件事。”
“那是为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十年前,我们也曾经见过。”
“十年前?”欧阳耀祖一怔。十年以前,这小女人应该还未满二十吧,难道他上过未成年少女?
“我是童羽裳,十年以前来过这里。”
“童羽裳?”欧阳耀祖皱眉,咀嚼著这名字,颇感熟悉。
“那天,因为欧阳的阿嬷病危,我来求你去医院看看她老人家,你却说什么也不肯去。”她幽幽解释。
他悚然一惊,总算想起来了。
她不是他曾经玩过的女人,而是那个曾经不知天高地厚找上门来,还指著他鼻子,痛骂他无情无义的无知少女。
她是童羽裳,他儿子的好朋友。
“童小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听他问话,童羽裳却不答腔,贝齿轻咬著唇,眸光忽明忽灭,片刻,她扫他一眼,那一眼,凌厉得令他心头一惊。
没想到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女孩,也有如此锐利的眼神。
“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紧绷的嗓音,从她唇间吐落。
“什么事?”
“你要欧阳回来继承你的事业,是认真的吗?”
“嗄?”欧阳耀祖一怔,片刻,老眸眯起。“是他要你来问我的吗?”
“是我自己要来问你的。”童羽裳昂起下颔。“我想知道,你这提议,是随便说说呢,还是认真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他冷啐一声。“不管那小子怎么想,他终究是我儿子,我的事业再怎么样,还是得由他来继承。”
“你想利用他?”
“说什么利用!他是我儿子!我要他回来帮忙我,不行吗?”
她默然无语。
“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插手我跟我儿子之间的事!”他厉声斥责,凌锐如刀的眼光不客气地在童羽裳身上剜割。
她毫不畏惧地迎视他。“我是欧阳的姊姊,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愕然。“你说什么?”
“我是他姊姊。”她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声称。
姊姊?欧阳耀祖茫然。那小子什么时候多了个姊姊了?但她说得好认真,丝毫不以为有何不妥之处,他不禁想起,多年以前,当她初次前来找他时,也是如此天经地义的神气。
她不怕他,很难相信一个未成年的少女竟然在他面前毫不退缩,但那时候的她,确实义正辞严地把他教训了一顿,还说他这样冷血的人,不配当人家的父亲。
她当时的悍然,正如今日的坚决,同样教他难以置信。
“你如果希望欧阳回来,就好好地待他,他是个人,不是随你摆弄的玩具,不许你伤害他。”
“你说……什么?”他瞪她,惊愕莫名。
“我说,不准你伤害他。”
“你!”这丫头究竟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欧阳耀祖气极,如狼似虎的眼,像恨不得撕裂她。
童羽裳气息一颤,好不容易堆起的勇气,差点崩塌。
她知道自己话说得太呛了,知道欧阳耀祖必然觉得莫名其妙,一个陌生女孩竟前来教训他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子。
她知道自己是不自量力,或许在对方眼中,显得可笑。
但这些话,她无论如何,都得说……
“你知道吗?欧阳一直很尊重你这个父亲。”
“他尊重我?”欧阳耀祖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