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博士经过详细的检查后说道:“你颈椎骨在拉断以后又都长到一块去了,形成柱体,所以脖子就没法转动了。”
尤建美问道:“有没有办法使我这几块颈椎骨之间再分开,恢复到受伤以前的状态呢?”
梁博士思忖了很久,才十分迟疑地说:“这个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但是很危险,弄不好还会危急到生命,而且耗资巨大,我觉得并没有必要去冒此风险,你是不是再到几家大医院看看……”
回到宾馆以后,尤建美双眉紧锁,不但不爱说话,而且饭都不吃了,嫂嫂尤创新善意地劝说道:“脖子不能动,总比你高位截瘫强啊……”
毛先武总有一种歉疚的心理,建议再到几家大医院看看,一连去了三家大医院,都拒绝手术,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给多少钱也不给做手术。尤建美的精神像崩溃了似的,要求再回到梁博士医院去签订手术合同。梁博士又给他做了一遍详细的体检以后说:“你的手术至少要交给医院五十万现金做抵押,而且家属还要找个有五百万支付能力的人做担保,因为手术开始以后不能中途搁浅,你们能同意吗?”梁博士把目光转向毛先武和尤创新。
毛先武问道:“这个手术的把握有多大呢?”
梁博士毫不犹豫地说:“最多也就百分之五十吧!当然我们力争手术能完全成功。”
毛先武摇头道:“我看还是暂时不要冒这个险。”
尤建美说:“他是我的前夫,不是我家属。”
尤创新说:“我看冒这个险确实太没必要了,脖子不能转动有什么关系,不影响吃饭,也不妨碍睡觉。”
梁博士又把征询的目光落到尤建美的脸上,悄声问道:“你本人觉得这个手术还有必要考虑吗?”
尤建美立即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有必要了,一个演员在谢幕的时候,怎么能直着脖子向观众鞠躬呢!”
尤建美亮出了底牌,这使毛先武和尤创新都十分惊异。回到宾馆以后,毛先武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道:“当个演员对人还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竟会让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真是顾头不顾腚,出名不要命了。”
尤建美自然会听出这弦外之音,脸也不红不白地说:“人各有志,谁还能不许别人有理想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犯法,谁也管不着,我是自由人,用不着去请示别人来批准。”
尤创新忧心忡忡地说:“建美,咱都别说气话,坐下来认真考虑一下梁博士的意思,我看他本人也并不愿意去接你的手术,所以才叫咱到大医院看看。看起来你这手术的必要性真是不大,是拿生命去冒险,先武也是为了你的安全才反对手术,如果是拿钱去冒险还有挽回的可能,人的生命可只有一次啊!”
尤建美流出眼泪,泣不成声地说:“要不是他给出的馊主意,硬叫五叔给先打石膏,我这颈椎骨也不会都长到一块去。”
尤创新和蔼地宽慰道:“当时先武也是好心,怕你脑袋老耷拉下来太不安全,所以才苦思冥想了好几宿,想出这么个办法,先把脑袋固定住,然后再治颈椎里边的中枢神经,分两步走的战略也不是什么大错误,他毕竟保住了你的生命,你别忘了,你当时的状况十分危险,根本没有人肯给你治啊!”
毛先武十分感慨地叹息道:“谁也没有前后眼,今天去看昨天的事,总会发现它不尽如人意。你受伤那阵,我并没想到你还会当演员去谢幕鞠躬,我只想到让你能安全地活下来,别死了,也别终生残废成高位截瘫。”
尤建美揩去泪水,郑重其事地说:“好了,别提过去的事了,说说明天怎么办,嫂子要是不想代表家属签字,我就打电话叫我哥来签字。”
尤创新又劝慰道:“你哥来也不会签字让你冒险的,建公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边说边掏出手机拨号,把情况都如实地向尤建公说了,过了一阵之后把手机交给尤建美,“你哥他要亲自对你说。”
尤建美接过手机,听了一阵之后,说道:“我的理想不能改变,我要争取这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不能放弃。你要是不同意,就把钱借给我,我的一切都不用你操心。”
尤创新接过来手机后笑着说道:“你哥也不同意你去冒险,你自己都亲耳听到了,快悬崖勒马吧!”
尤建美固执地撅着嘴说:“你那么介绍情况,谁听了谁都会认为你是正确的。”
尤创新反问道:“那你说,我刚才介绍的情况,哪一句歪曲了事实,让先武也说说,咱们三头对案。”
毛先武立即说道:“我都注意听了,连一句不客观的话也没有。”
尤建美把嘴一努,不屑地说:“才不是呢,虽然讲的都是客观事实,强调的重点和引导的方向都完全可以大相径庭。”
毛先武插言道:“那你自己亲自再把事实经过对建公再讲一遍,看他支不支持你。”
尤建美振振有词反驳道:“那叫什么事啊?我嫂子刚讲完,我又重讲一遍,我哥还会以为是姑嫂打架,没有共同语言。”边说边进了卫生间。
屋里剩下毛先武和尤创新两个人,默默无语地互相对视了一阵,又都摇头苦笑了起来,都心照不宣地叹了一口粗气,显然都在为尤建美的固执和冒险而忧虑。尤创新感到十分疲惫,就向后一仰身,躺倒在床上,毛先武却坐在沙发上开始闭目养神,不知不觉都打起盹来。当尤创新醒来时,发现另一张床上是空的,就大声问道:“建美!你在厕所里啊?”
仰头眯在沙发上的毛先武也被唤醒了,抬腕看看手表,说道:“她去厕所可功夫不短了,八成又便秘了。”
二人又等了一阵,仍不见她出来,尤创新一边喊她名字一边拽开了厕所门,原来没有人,毛先武一看就急了,拉开房门就问当班的服务员。女服务员摇头说不知道,到楼下总台一问,才知道,尤建美自己包了一个房间,约定不许告诉任何人,否则她起诉宾馆。毛先武再三盘问,总台小姐只是摇头不肯说她的房间号码。“你们放心好了,我们会对她的健康和安全负责的,她那屋里有监控,她说等她休息好了,再去看你们。”
尤创新毛先武只好无奈地走回房间,到了晚上,毛先武宁可让靠窗的单人床空着,自己仍要在沙发上打坐,还向尤创新介绍心得,“我今天才发现打坐一宿,比躺一宿还好,更精神,我看你也试试。”
尤创新半信半疑地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鬼话。”她依旧躺到自己的床上。
毛先武笑道:“我骗你干吗,难道还有什么目的?”
尤创新信口说:“目的是向建美来表示你对她的忠诚和贞节。”
毛先武苦笑道:“她说过多少次,我是她的前夫,我一直以为她是开玩笑,直到今天我才大梦初醒,咳!”
尤创新矜持地说:“痴情到你这种程度的男人还真少见,古代有贞节烈女,你是想当贞女烈男了,哈哈哈!”
第三天的中午尤建公来了,尤创新见面就问道:“你这是来代表家属签字的吧!”
毛先武见他未置可否,就急不可待地说:“大哥,我看建美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了,到了这种程度还想去考歌舞团当演员,这不是拿自己生命去开玩笑么。”边说边给客人沏茶。
尤建公的方脸上充满了无奈的苦涩,说他在电话里同建美谈了很长时间,也无济于事,正说得口干舌燥,房间门开了,尤建美进来了,她坐到自己睡觉的床上,向单人沙发上的尤建公说道:“哥不好意思跟嫂嫂要钱,我就自己说。”
尤创新连忙插言解释道:“钱是小事,家里人有病就是倾家荡产,向外借钱也是应该的,咱们今天面临的问题,不是这种正常情况,我要拿钱来支持你,就等于支持你去冒险,和把你推下悬崖一样。”
尤建美提高了嗓门:“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干吗要说得那么可怕呢?梁博士说的非常清楚,存在着百分之五十的希望,我今天就要争取这百分之五十的希望,我要放弃了这点希望,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想苟且偷生,活着没意思。”
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的毛先武感到非常吃惊,瞠目结舌地望着尤建美,因为这低沉的洪钟一样的嗓音足有一年多没听见了,难道她的脖子真的痊愈了吗?这宝贵的天姿还是他第一次发现的,自从妻子得病以后,他在悲痛和焦急之余也曾为这难得的低沉女中音的陨落而暗自惋惜,只是没有哭出来,而是将泪水偷偷地隐藏在心底。这种割爱仅仅是在梦境里举行过埋藏性的送别仪式,一旦睁开眼睛他又要忙活那些治病救人的打通经络。而今天,他神奇地又听到这低沉粗犷的女中音回荡在空间,拨动着他的心弦颇有死灰复燃之感,他不知自己是梦是醒,他内心在暗自祈祷,但愿这是现实而不是梦寐以求的幻想。
尤建美说得很激动,又呜呜地放声大哭,这哭声也很别致,低沉得很像西洋乐队中吹响了大号,妹妹的哭声最受感动的还是哥哥,尤建公喝了口茶,与其说润嗓子倒不如说壮壮胆:“我替建美签字吧!你别哭了,别把嗓子哭坏了。”这时他才敢抬眼去看妻子的神色。
尤创新瞪了丈夫一眼,凝视了半晌才沉痛地说:“那样的话,咱俩就只有分手了。”
屋子里很静,简直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听得见,好像谁也不敢大声出气似的。这时的毛先武好像心里很矛盾,看着在擦眼抹泪的尤建美时,觉得她不光可怜,而且可惜,仿佛是夜空中一棵陨落的明星。再转头去看看尤创新,她的长瓜子脸冷峻而威严,把分手二字说得那样果断,不禁觉得她太过分了,就悄声说道:“不就是个财产问题么,分家就得了呗,何必分手呢!”
尤创新语重心长地说:“明知他们进赌场,干吗我还不抽资呢,只有你还没丧失理性,应该明白,这是悬崖勒马的时候,我不撤出资金等于火上浇油,何况这种赌博还是拿生命当筹码。”
尤建公苦笑了一下,也亮出他同妹妹一样的洪钟嗓音解释道:“建美就有这么一个理想,当个歌手,她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我这当哥哥的不支持她,也太伤了她的心。”
毛先武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我原先还是个唱京剧的,现在不也不想当戏星了。”
尤建美听了不禁破涕为笑了,亮起洪钟似的嗓门说道:“咱一块去吃饭吧!”
毛先武面有难色,抬腕看看手表说:“总台的火车时刻表上有趟开往野狼沟方向的火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开。”
尤创新说:“收拾一下赶紧走,就赶这趟车。”
二人告别后走出房门,尤建公摇头苦笑道:“哎呀,你设计的这场戏,可真太残酷了。”
尤建美似乎也颇为同感地苦笑着说:“先武是个死心眼,名不正言不顺,他就不肯下种插秧,但愿她俩能生个一男半女,我也能考上歌舞团。”
尤建公用疑惑的目光审视着妹妹,“你什么都没准备,那哪行呢!”
尤建美以自信的口吻说:“我自己包房在最顶层,吊了两天嗓子,我觉得和以前差不了多少,不信你听我唱唱。”说罢咳嗽了一声,就对着窗亮开了洪钟式女中音,唱道:
人生聚散难随愿,
藕断何必还丝连,
爱情价值有几何,
事业巍峨如泰山。
尤建美的女中音低沉粗犷而凄怆,好像是向人们倾吐自己的心声。辛酸的往事像迷漫的云烟,一幕一幕地又浮现在眼前:当她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是毛先武端着稀饭,一勺一勺地给她喂饭;当她能坐起来的时候,毛先武又推着轮椅,带她到野外太阳;当她脖子上的白色绷带变成黄褐色的时候,毛先武又上山采药,同群狼展开了生死搏斗……这些往事的镜头像电影一样重又浮现在尤建美的面前,不禁使她感动得泪流满面,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对不起你啊,先武,等到来生有缘再做你的妻子吧!今生今世只能留下遗憾了!”
尤建美站在楼上的窗口放声歌唱,似乎是在向爱人告别,目送着亲人的背影。这时,毛先武同嫂嫂尤创新二人已经走到宾馆的大门口,毛先武似乎听到了这耳熟的女中音,不禁回过头来寻找声源,走在他前边的尤创新一手拎着旅行袋,一手来拽住毛先武催他去赶火车。
站在楼上窗口处的尤建美看到即将消失的亲人背影,越唱越激动,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会面了,不禁失声恸哭起来,站在她身后的哥哥尤建公慢条斯理地劝解道:“既然你选定了歌唱生涯,那就二美不能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