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历史依据吗?他比着手势,好象是要回答我的质疑。正如今日人类的基因里遗传着远古人类的许多本质性的密码信息一样,语言即是文明的基因。语词、语音的遗留,就是人类文明最久远、最可靠、又最鲜活的依据!历史上说的“匈奴”,就是更古远的“凶巴”的语音遗留,如同今天西方公认远在中欧的“匈牙利”,其语音来源,即与征服欧洲的成吉思汗“匈奴”有关。又比如,温玛长老从世代家族的口述中,明确记忆下来“索罗卡拉”,被俄国人发现的西夏古都黑水城,在当地叫“卡拉库都”--KARA KHOTO,这里的“卡拉”,就包含了“神圣”的意思,一样可以视为古“凶巴”国的语音遗留。再举一个例子,佛家语“自在”,在古梵文里是“ISVARA”,你也可以明显读出“索罗卡拉”的语音遗留。今天还活着的藏文里,以及死去的梵文、西夏文里--这几门语言里有着深刻内在的亲族关系,还留下了许多语词空洞,许多解不开的语绪之结,我以为就与湮失更久的“凶巴”语言有关。我向潘朵学梵文--她的活佛父亲多少年念的都是古梵文的经文,我发现不少可能是“凶巴语”的语绪遗留。可是,你要向当今那些时行的专家们请教,他扔给你的就是这句最时髦不过的话--“西夏之谜”嘛!
走在我们身后的潘朵笑着提醒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让他放低声调。米调却不耐烦她的打断,越说越激动起来。好家伙,他总算找到一个假想敌式的宣泄对象了--我这个“丝路游客”,不是最现成的“理想听众”兼“陪走伙伴”么!只是,他对年代、数字的记忆如此流畅,倒真是让我有点暗暗吃惊的。
他说:打一个比方,就古地质生物学的发现而言,今天新疆塔里木盆地约从五亿年前的下古生纪到约三千万年前的第三纪,地壳运动曾经造成过过三四度沧海桑田的变迁。最后一次是同地中海相连,今天的罗布泊,就是古地中海的遗迹。多次的地壳变迁和造山运动,天山、阿尔金山、昆仑山相继崛起,把这一带圈成了一个五十六万平方公里的大斜方形的板块。在古远古远的年代,它本来是内陆处于欧亚大陆的心腹地区,我认定的人类最古老、最本原的文明起源的一个重要支脉,就诞生在这里。我深信今日罗布泊下面的冻土覆压着的,一定是一点也不亚于今日欧洲地中海丰富的古文明遗存的一样的,富有绝对至高无上价值的亚细亚古文明的遗存。可惜,它已经沦为现代文明的核爆试验场了!连西夏王都黑水城周围的额济纳旗漠区草原,也成为试验飞弹的“军事禁区”了!沙漠上本来就滴水成金,多少次的地下核爆,更把这一带丰富的地下水源,彻底毁坏了!我真不知道,这究竟是文明对于神明的亵渎,还是神明对于文明的讽刺?!
我注视着沙漠背影拓印着的,他薄得像纸一样的侧影。恍惚间觉得,这样深奥的文明话题,置放在这样一片不毛之地上面,真显出了几分滑稽、讽刺。
他说:再打一个比方,很简单,翻开任何一种版本的世界史,看一看任何一位专家制的世界历史年表,这种断代断层的悬殊都是非常惊人的。埃及、近东、北非的古文明起源,可以上溯到公元前9000年至8000年。世界上第一座有城墙的城--古埃及耶利哥城的建立,被认为在公元前8350年至7350年之间;北非的安纳托利亚甚至在公元前7000年,就进行过最早的铜矿沙冶炼试验;欧洲的希腊、爱琴海文明,也可以上溯到公元前6500年。在亚洲,考古挖掘证明,连泰国的种稻历史都可以上溯至公元前6000年。可是,号称最大最老文明古国之一的中国,从目前被中外学界公认的“龙山文化”算起,只可以上溯到公元前3500年。这中间,至少有两三千年的文明空白呀!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空白?“西夏之谜”!多少可以用来表演“破译”、唱戏卖钱、推动流行的这个“谜”那个“谜”,掩盖了我们文明史上众多根源性的“谜”!我最讨厌“破译”这两个字了!为了逃避根源的追究,本相的呈现,来不来就是这个--“破译”!随心所欲地“破译”来“破译”去,“谜”成了更大的“谜”,有更多“破译”版本、表演套路的“谜”;而真正的大“谜”--三千年的文明空白,却成为了不是“谜”,没有“谜”,或者,即便是“谜”,也缺乏流行魅力!
他忽然顿住了。骆驼们今天走得有点漫不经心,有时甚至就落在米调、潘朵和我后面了。黑皮远远地管带着他们。我才注意到,今天走的是戈壁边缘一段半沙半土的漠区,地面上的零星植物不少,骆驼们大有可以觅食的所在。眼前的景观也不尽然是黄沙、蓝天这两种单色的,有些沙质坡岭泛红,有些则是灰黑一片,眼前,倒真有一种套色版画似的斑斓了。
我一时无话。以我的迥异的专业背景及训练,我知道我没有能力对他的那个什么远古“凶巴国”置喙,虽然直觉上,我承认他大体上“言之成理”。(在我讲述完这个米调故事的若干年后,令我大感震惊的事情发生了:2004年,我惊讶地读到了一则关于罗布泊“小河墓地”的考古发掘专题报道,神了,“小河墓地”,果真披露了至少三千多年以前人类生活的一段惊世秘密!那篇报道劈头就引用了人类学家摩尔根的一段话:“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摇篮,世界文化的钥匙遗失在了塔克拉玛干。找到这把钥匙,世界文化的大门便打开了。”引文见2004年9月9日《南方周末》--不过,这已经是好多年、好多年后的后话了)
但是,此时此刻,这样天大的一个课题,落实到这么一个具体的个人--米调或者“索罗卡拉”身上,我不能不有一种脚底空悬的感觉。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这些,应该算是你这些年的……发现?不,就算--研究成果吧,你向有关专业领域的人士,呈报过么?比方,我知道这些年这一带活跃着许多的丝路考古队。”
“不要提那些考古队!”他冷冷一笑,“西夏之谜!你向他们提供实物、遗迹的线索,他们来不来就是这个。要不是就更土更俗--丝路之谜!他们的目光、视野除了西夏、丝路,就再也不愿看见别的、听见别的,因为我说的那些都不能--‘破译’!我要具体提出我的实地考证依据、实物遗存,他们就要非常无聊地问:你是谁的研究生?读过哪家大学的什么学位?压根儿没有?我的天,他们简直觉得像是发现了一个中生纪存活的怪人一样!”
我庆幸我的一个冲在嘴边的“无聊”话题,终于没有提早冒出来--我提到我的一位中学同学正是北大某大教授的梵文博士生,本来正想问他:既然对这些人类古文明的起源与他说的“根源性”问题有兴趣也有心得,为什么不报考一家大学什么名家大师的研究生去?
只好无话。我们坐下了,等着黑皮领着三头骆驼从后面赶上来。
终于忍不住又开了腔--也不知算不算又一个“无聊”问题:“那么,这些年,你就是靠这个--为生,生活的吗?”这字眼,太笨拙,太难选择。
“谈不上为生,消磨时间吧。”
“消磨时间?”我狐疑地望着他,“真话?假话?”
“不真,却也不假。”他笑笑,徐徐说道,“不真,在于平日说的消磨时间,是说时间在消磨你、我,消磨所有的人;可我这里说的是,我想去消磨那个--时间。”
“有点费解。这话--怎么说?”
他嘎嘎嘎的,有点恶作剧地大笑起来。
笑罢,重重喷出一口烟气,才说:
“你记得温玛长老说过,那个古国对时间有一套自己的认识尺度么?我深信,即便能展开深入的考古挖掘,恐怕也很难找到凶巴人对时间观念的实证性的记载了。这些年在荒沙野地里行走,这感觉是我自己慢慢琢磨出来的,”他吐着烟圈,看着烟气且浓且淡地在大气中消失,仿佛就像注视着他说的“时间”的消逝,慢悠悠说道,“依我现在看,时间的最大意义,就是它的无意义。不必要硬为这个被赋予了岁月年华呀、花开花落呀之类的意义而犯苦发愁、患得患失,以至于争斗倾轧,流血掉脑袋。我敢斗胆说:时间是万恶之源--或者更说得板上钉钉:对时间狭隘功利的理解,是万恶之源。你想想,人类犯的许多错误,根源其实都是一样的。比如纳粹,比如文革,比如冷战,比如我的‘203’或者‘302’之类,或者今天的现代化、市场化、唯流行消费为大之类,打打杀杀,追追赶赶,东闯西撞,为了什么?为了改变时间的轴线。不,或者说,是驯服于一种古老而单向的时间轴线。要‘优生统治’呀,要‘只争朝夕’呀,要‘成功成名’呀,要‘最大效率,最低消耗’呀,还要变着法子延长生命逃避衰老恐惧死亡呀!不就是想在那根有限的时间轴线上,尽可能变出更多的利益花样来吗?所以,想‘优’、想‘快’、想‘争’的一类人,就要打击被认为是‘劣’的、‘慢’的和‘不争’的一类人;而且认定该被打击的,就一定是坏的,必须不择手段、千刀万剐的。为了以‘最低消耗’创造‘最高效率’,就要寻求‘最高能量’;可‘最高能量’所依仗的,反而必然就是造成地球老爷子的‘最大消耗’而不是‘最低消耗’!如此这般,都可以怪罪于那个--‘时间’,那个老得出了筋、掉了毛的时间尺度!”
好一套玄奥伟岸的高论!未免过于惊世骇俗、甚至不无矫情造作了吧?可是我得承认,我从来没有从米调那样一种角度,去想象过这个“时间尺度”的话题。我甚至不知道,这究竟算是发现了一种新的意义,还是新的无意义?这算是一种彻底的进取呢,还是彻底的颓废?是蔑视一切的规矩尺度,还是在遵循一种最严格、最苛刻、最清苦的规矩尺度?只有一点是我敢肯定的:这样一种出格的时间理念,恐怕真的是要置放在黄沙大漠的荒绝背景上,才会冒生出来的。每日每时,大漠就这样空落落、平展展摊在你眼前,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傍在沉默的骆驼身边连日行走,我确曾这样想过,在这里,“有限”和“无限”,都是没有意义的。而且米调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筋骨肉身,在消磨着这“有限”和“无限”。我忽然想起自己那晚野宿在沙漠上,仰看星空时所引发的遐想;还有这一路上,米调一再嘲笑过我的“大汉人的世故”……
“你等等,”我打断他,“照你的意思,你究竟是要把生命的有限性看淡呢?还是要充分认识生命自身的有限性呢?”
他回答得毫不迟疑:“就别在有限、无限里犯酸了吧,那还不是在‘时间’的老套套里兜圈子?就这么简单地说吧,也不光是时间了。这年头,日子越过越复杂,人身上披挂的家伙越来越多,人的许多根源性的东西,就越是乱了套了。我想,只有把以往认为最重要、最根本的那些东西统统看轻了、看淡了,人哪,才能活出一点他妈的新意思来。我说清楚了么?”
“不,越说我越糊涂。”
我笑了,他也笑了。
“所以我叫--消磨时间。”他指着背后广袤的沙漠,“温玛长老给我起的名字叫索罗卡拉,我想,就咱这么一架血肉凡躯,也不妨作一个面对另一种时间尺度的--索罗卡拉吧!”
我心底的那个挑衅的欲望,又一次被隐隐点燃了。
我盯着他,“你是说,你是想把自己的一生,跟命运,或者跟上帝、跟一个什么万能的神明下一个赌注,把自己投入一场你想象的另一种时间尺度的实验里去,以求得一个什么答案,对么?”
“赌注?实验?你说得太伟大了。没打算求什么答案,就这么活着吧。”
可是,没待我发难,冷不丁地,潘朵已经插进话来:“索罗,我能加入你们的谈话吗?”
原来潘朵一直倾耳旁听着我们的交谈。这一路来,她其实始终是最专注的聆听者。她用带口音的汉文说:“索罗,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总说,你再不会相信世间会有什么真神。可是,你不是把你说的温玛长老,当作你的真神了吗?你总是相信他告诉你的每一句话,难道你现在这样不顾一切去找那个北京女人,也是温玛长老要求你做的吗?”
我看着潘朵因为认真、也因为极力发音准确而显得吃力扭动的面容,笑着说:“潘朵,你问的,也正是我想问他的问题!”
米调笑笑,对我说:“这一向,潘朵对我没有像她一样地信从喇嘛教,意见大得很哩。”他转向潘朵,“我说潘朵,温玛长老并不是我的真神,但他是一个真人,一个有高智慧的人。我确实再也不相信人世间会有真神,可是我相信汉话里说的,一样米养百样人。人世间既有我这样的盲驴瞎马,就会有大智大慧的真人。温玛长老对于我就是这样的真人。至于那个--北京女人,我相信,如果温玛长老在这里,他一定会要求我,无论如何找到她的。”
潘朵指着身边连绵起伏的沙岭,捻了捻她胸前的佛珠,提高声调说:“在这样连老鹰都不肯落脚的地方,索罗,你不信喇嘛菩萨,信什么呢?”
米调望望我,他显然觉察到,这大概也是我对他的疑问。“有时我自己也感到很迷糊,”他像是在自说自话,“我敬重温玛长老的地方,正是他身在佛门,却劝我不必遁入佛界空门,他认定神性的根源,首先要从人的根性里来。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成为一个什么具体宗教的信徒,可是又觉得,自己有信仰,至少是需要信仰。不过你要问我,这个信仰究竟是什么?我又说不明白。”
潘朵把头一扭,回身向后面跟来的黑皮和骆驼走了开去。
米调向我摊摊手,苦笑。
“不对吧?”我看着潘朵委屈的背影,终于被激怒起来,“米调,你不觉得这一切显得很虚妄么?什么‘消磨时间’,什么‘无宗教而有信仰’,”我把几天来积压在心头的悬疑一古脑儿全倾倒出来,“你不觉得你一直在欺骗自己,在故意回避,回避自己必须要真实面对的许多东西吗?”
“好好好,无产阶级革命阵营的大反攻开始了。”
“你别打岔。说白了吧,我甚至觉得,你的那个什么‘凶巴古国’,也许完全是你自己想象虚拟出来的!你的‘温玛长老’,你的‘索罗卡拉’,以至你要寻找的‘廖冰虹’,都是你给自己找的一种心理慰藉,都是你其实不敢真正面对的东西!我甚至难以想象,如果那位潘朵说的北京女人--廖冰虹,现在就果真出现在你面前,你,你会怎么样?!”
我知道这番话有点豁出去的味道,这也确实是我“蓄谋已久”的。可话说出口,却听不见回音。这时候,我们正歇息在一道沙梁上。米调把头埋在膝盖里,一口口抽着闷烟。垂下烟杆,我看见,米调显然像是被我的话“击中”了,收住刚才谈论“凶巴古国”的飞扬光彩,沉下目光,嘴角微微抖索了一阵,像是要找一个什么最合适的字眼,却终于只变成一口长叹的大气,“……也许你对。我明白,这些年来自己确实在回避着一些什么。特别是你提到廖冰虹,我是真想见她,可是我也真有点害怕见到她,你说得不错……”
他忽然变得激动起来,点着烟锅,抬高声调说:“可是,在你看来,在你们这些优哉游哉的丝路游客看来,有什么东西不是虚妄的,不是可以玩玩闹闹、看看耍耍、却不可以当真的呢?!看看你们这些赶鸭子的旅游团吧,我就常常犯嘀咕:这些人有谁真会把心思放在什么丝路、敦煌上?出过门,花过钱,照过相,回去一显派,完事啦!他妈的,这不虚妄吗?”
我一时语塞。我自己,此下正是这一类“鸭子团”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