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们一家被下放去三江,就是因为我。当然,也,也还有我父亲。他去世前还提到过,他好些年都托人问过你们一家的下落,还是他告诉我,你到美国来了。你不能想象,这消息简直让我们如释重负──不是为我们自己。我今天能见到你,能当面向你表达我的、我们一家对你的歉意,我想我父母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他说得很慢,很镇定。他为这个时刻,准备了近三十年。
她低头拭泪,不是为他的话,是为那世事。他们的父母都不在人世了,只有他们活化石一样的存活着,要见证那个时代。她真愿意,她早就忘了它们。
她将被泪水洇湿的纸巾搓成小团,捏在手心,它令她感到安心。噢,你都讲哪去了?我和我妈后来去了桂北分院,跟我爸爸和哥哥团聚。全州比三江那种少数民族山区要好得多。分院在绍水镇上,那里因为有野战军,供给和条件都还好的。她停住,没有告诉他,她再也不敢跟军人的孩子接近。他们每一个人,都让她联想到她的流氓犯,像是她的前科。她看到他张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他的眼睛好大,让她有一瞬的走神。
后来听说,你们家转去桂林的野战军医院。我到长沙读书那年,碰到一个你们大院来的女生,向她打听过。她说你们又转到湖南,从那里又去了成都,就下落不明了。她说你的哥姐都很出色,只有你因为小时候犯过错,一直不大顺。我一听,就再也不敢打听。I cannot handle the truth,just can"t.(我对付不了真相,根本不行)。她说着,用那手心里几乎溶开的纸团,揩了揩鼻子。
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安静地看着她,像一个局外人。他的沉着安慰了她。我也会想到你母亲,她真是个好女人,我常想起她,觉得很对不起她。我做了母亲之后,更能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很少女人能做到她那样的。她肯定希望我会说出另外的情形,让那糟糕的局面改观,把你从绝境里救出来。她有这个能力的,也有这个特权,但她放弃了。她很了不起。她让我一个孩子坐下,很平等地谈话。她甚至没有暗示我,或引导我说一句假话。她只是拼命抽烟,拼命抽……最后,她说:那他就差不多完了!就是到那时刻,她也面不改色……她用手掌挡住了脸,头侧下去。不能哭,绝不能哭出来,她在心里急速地提醒自己,手心一片黏湿。
他起身离去,又很快回来。将一杯热茶和一叠纸巾推到她手边。看她优雅地将茶杯端拿起来,他吁了一口气。他这时已看清整个画面,竟生出几分快意,为自己又逃过一劫。随即手脚有些发凉。但那是另一个深渊。也许再没有机会了,再没有。
她的情绪有些平稳下来,他示意她喝茶。她点点头,乖巧地喝了两口,放下杯子,安静地看向他。他怕她又要哭,赶紧说,那是时代的原因,你那时还是个孩子,怪不得你。这话让他心口尖锐一痛。
她歪了头看他,说,我是常想,将它推给时代,很多人都是那样做的,由此寻得太平。像你我的父辈,像你我的兄长。
你不是他们,你不能这么说的,他打断她。
她迟疑了一下,点头。但它让我得了强迫症,是强迫症。它扣在心上,我一不小心,它就钳我的心一下,生疼生疼,那种感觉太可怕了……它又像一个怪兽,伏在道旁,可能在你人生最得意的时刻,冷不防跳出来偷袭,让你的自尊瞬间挥发。有时我真的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它困扰成这样。其实,拿它跟那个时代那么多惨绝人寰的悲剧比,它……再说,那时我那么小,那么封闭的社会环境,没有人教导,我们都不知道怎么面对那青春的事情。喜欢一个男孩子,感觉非常惊悚,又暧昧,又是那么刺激,那么小的躯体不能控制的。被人一勾引……
她停顿一下,他的脸色变青了,盯着她看,眼神是凉的,像是有点不屑,这不屑刺痛了她。她说,你到底比我大,又见多识广,你可以不做那些事的,你还,你勾引了那么多女孩。在那种时代,你做那样的事情,女孩子们……不是我去说,迟早也有别的女孩会去说的……
他迎着她的目光,很轻,却是很慢地说,特蕾莎,你认错人了。
他看到她的鱼形的眼里跳出两点光,随即暗出无边的黑,无边的暗。他又朝她肯定地点点头。她像一个休克的病人,翻了一下白眼,然后眼睛又慢慢聚焦,最后盯牢他的眼睛,嘴微微开启。
他很轻地说,真对不起,非常对不起。如果我可以安慰你,那就是该告诉你,像美国人讲的,我其实穿过你的鞋子。他看她皱起眉,侧头向前靠过来,像是要肯定自己没有听错。
他凄凉地一笑,也前倾了身子,很轻地说,我虽然不是你的那个王旭东,但我做过你指责的那些事情,是在广西。在你们广西偏远的融江水上。他停下来,好像又坐在母亲床边,成为一个孤寂的少年。他的心被什么钳住了,像她形容的那样,换一个姿势,就被钳得刺痛。他的眼里染上淡淡的雾色。他的手比划起来,那江流,那岸边的修竹,茅草,江心的萝卜洲,悬崖上的青藤,水中的卵石,那枝被时代洪流冲载到他的江心洲上的稚嫩的红梅,被他猛兽般的青春欲望拦腰折断。他安静地躺在江水里,看到南国天幕上的点点流星急落,浅粉的花瓣四散,顺流而下。那水流,和她的泪汇在一起,决堤而去,淹没他们的青涩时光。
他停下来,看她直坐着,脸上泛出清白的光。他低头去喝大吉岭,吞到嘴里是一片冰凉。
旭东!她轻叫了一声。见他愣着不语,她拿杯子,去柜台加了热水,回来递给他。他忘了道谢,低头喝茶,不敢看她。他听到她说,我真愿意我就是她,你就是他。这么多年,我一直将他认做我的流氓犯。
他抬起头,安静地握着杯子,看她。她转着手里的空杯子,目光越过他,有点散:很多年前,在剑桥,我听牧师讲到“赎罪”。我儿时对旭东做下的事,就成了一个十字架,压到心上。我就想,有一天要找到他,要真诚地当面向他道歉,讲出我的忏悔,我才能得救。如果你就是他,我们有过今晚的谈话,我就可以解脱了。
唉,那个夜里看到你出现在电视里,对我来说,就已经放下一大半。我想,你都能来美国访问了,你的人生不会过得很差的。如果我今晚不来,也就很可以了,如果我对自己不那么苛刻的话。你可以不揭穿的。她说着,想做出轻松的样子笑笑,却没笑出来。
他想告诉她,未必。当她从道歉开始,转到指责,他就晓得,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哪怕今夜里,她遇到的果真是她的流氓犯。但他没有说出来。他只点点头,附和她:我懂。我也一样。我父亲去世前还说过,听人说,她去了美国,很好。父亲是带着这样的消息离世的。只是现在,还是没有答案。
我们就是彼此的答案。她很轻地接上一句。他沉吟片刻,有点犹豫地说,说,你不用很担心你的王旭东的,我可以告诉你,以他那样的家庭背景,他今天过得不错的机率是很大的。我这么多年作研究,调查的数据都是有统计意义的,它们也支持我的这个说法。就像你,那样的家庭背景,那样的成长环境,使你不会掉到洪水里去,你不可能过得很差的。你的王旭东,一样的道理。而红梅,她的家庭背景本来就是黑五类,我那何止是雪上加霜,简直是置人于死地。
她听懂了他的话,那个可怜的红梅的命运,才是可怕的悬念。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手脚有些发凉。她那一身纯黑,将她的一脸雪白衬得更冷。
我这些年,寻访过很多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女士。这个过程,有时我会很夸张地幻想为一个自我救赎的过程。不要笑,很矫情吧,但我在说事实。我大学念的是历史,毕业后留校教书,日子可以过得很平静,但是,我少年时代做下的事情,一直咬噬我的内心。那种感觉之磨人,它没法跟别人说的,但跟你讲,你肯定懂。它让我看到一点,那么大的一个时代背景里,那么多的悲剧。其中很多,很可能就是由像我和我的家庭的人参与造成的。
她看到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触到一片光滑。他瞥她一眼,声音越发有些冷:我们是故意的吗?至少我不是的,但是我犯下了,我和我的家庭在那个时代中参与了制造悲剧。我们该推给时代?都是时代的可耻?这样做,好容易。但是我这里──他指指他的心口,说,它不得安宁。这种问题想不得,越想越惶惑。我愿意我是个想得开的人。想不开,我就想做点什么。哪怕回山东老家看看我的异母兄姐,也让人踏实得多。我后来念研究生,很自然就选了文革研究。常年在路上,天南海北地跑。我想找出真相,想看一看,在动乱的时代里,时代巨大的悲剧是怎样一笔一划地给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