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张文儒也是一个像张实一样软弱可欺的小白脸书生,由此可以推断,多年后,张实也会是个像张文儒一样杀伐决断的大黑脸官员。我声明在前,这个推断当然缺乏必要环节,我不是在做逻辑学试题,我的意思是在强调,别看现在张实把他的亲爹恨透了,将来他的儿子也会同样来恨透他。因为他将来就像他亲爹现在一样是国之栋梁家之主宰,这样的角色人见人恨,可是没有这样的角色国必将不国家必将不家。我说出这样的预言是强忍着心头的伤痛,因为活了近四十年我终于弄懂了,父与子的代代相传是用代代相恨和代代相杀来实现的。这一点,我敢说得理直气壮,我敢面对任何逻辑学试题,我敢跟任何反对者辩论哪怕辩得天昏地黑日月无光也决不退缩,这是我好不容易在这次艰难的写作中认识到了的一点点真理,为了真理献身我感到无上荣光,求仁得仁死而无憾。我觉得自己终于能够像许褚那样赤膊上阵,在万千乱军中横刀跃马纵横驰骋,身上伤痕累累心中快意无边。我现在有些理解许许多多的职业作家了,他们宣称他们坚持写作的理由之一就是通过写作来接近真理发现真理坚持真理,并由此使自己成为真理的代言人直至真理的化身,当然,这后半句职业作家们不大会傻乎乎直接就说了出来,但是前半句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后半句话不说也只有傻子才听不出来了,真的说了出来他们自己倒有可能变成傻子了。当了真理化身的快意是难以言传的,我的感觉是起码不比达到高潮要差。我想张实现在在小林兰的挑唆下,冲向他父亲的时候,心中的快意只会比我浓不会比我淡。
这次决战,其实是张实的一个借口,虽然他自己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猜想张文儒也知道,每一个过来人都知道。我们年轻的时候抗议啊游行啊绝食啊卧轨啊,都是一个借口,在这个借口下我们尽情发泄我们登上舞台的欲求发泄我们杀父顶替的欲求。这是我们公司那个秃头大腹的老板的原话,那次我跟我们公司的老板去曼哈顿北边的哥伦比亚大学谈一个项目,回来路上,车行在南北纵贯曼哈顿的百老汇大道上,老板指着两边明晃晃的高楼大厦,突然感慨地说,你看看,这些大楼,三楼以下曾经没有一块玻璃是好的。我听不懂以为今天我的英语听力出现问题。这个体重足有二百磅的老板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说,我和我的同学砸的呀,那时候我就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他伸出胡萝卜粗细的手指按动了电动车窗的按钮,深色的车窗玻璃徐徐降下,曼哈顿喧嚣的市声顿时如潮水般涌了进来,他提高声音说,反越战啊,政府当时在肯特大学开枪杀了四个抗议学生,我们全国大学生一起出动上街,一边喊One two three four,We don"t want fucking war,一边见着玻璃就砸。三十年后,他得出了上面的结论。他看着大街上成群结伙游逛的半大小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他们现在不砸玻璃了他们染头发。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染发小青年他不屑地摇摇头。这么看来,张实大概也要再过些年才能有此觉悟,现在他可正是想砸玻璃的时候。这也就是张文儒时运不济的表现之一,因为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巧充当了张实的玻璃,当然这就是所谓命运的安排。但是,张文儒可不是百老汇大道边上的玻璃,要砸他张实还欠一点功夫,我们马上就要看到了。
张文儒现在没有二百磅的体重,人种不同,在中国除了举重啦铁饼啦之类的运动员一般看不到二百磅的胖子,但是当气得浑身发抖的张实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体重上的不一样并不妨碍他跟我的老板有着想法上的一样,他想,好啊,你小子终于来夺我的位子了,你急什么呀,现在还轮不到你嘛,你现在要是硬上,我就硬的一手伺候,不信你就来吧。我妻子最不满意的就是我时不时就让张文儒这样儒雅之士庄重老者说粗话,她总是皱着眉头提醒我说,就算人家张文儒没有留过洋吃过洋面包好歹也是个老知识分子万人大厂的一厂之长,怎么动不动就跟街头小痞子似的。对这番指责我胸有成竹,我说你想想我们每次聚会最后总是归到什么话题上。我妻子暧昧地一笑,嗨,这是现在的留学生,过去的哪会是这样你看看人家老一辈冰心巴金钱钟书什么的。我说,太太,我们不要具体涉及某个在世的活人,OK?那样要吃官司的。到底在美国住了十年听说官司我妻子吐吐舌头接受了我的建议,说好,我们就以你虚构的这个张文儒为例好了,纯学术讨论。我说,你看仔细了,每次张文儒的粗口都在前面加上了他想,或者他心里想,对不对?这说明了他从来就没有说过。你能保证即便如伊利莎白女王都没有在心里说过粗口。我妻子已经不想就这个问题跟我继续探讨下去了。我说,我这里有个故事。她说,哦。我的故事就这样的:
我前天晚上打开电脑刚上网,就有一个伦敦的随机交谈者说要跟我聊聊天,她说是个东区贫民,可是遣词造句十分优雅高贵,让我顿时觉得自己用词粗鲁出语下贱,我这里刚刚对她升起尊敬之意她那里突如其来说起了脏话,SOB①长SOB短的,让我大吃一惊,我向来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网上准则,当下反击破口大骂,一串串脏词像子弹连射,我正骂得起劲,对方却突如其来地给我送过来一个笑脸表情符号,然后就关机了。我妻子傻呆呆地听着,说,后来呢?我说,没什么后来了。我妻子扫兴地说,这算什么故事。我说,你知道她是谁?我妻子说,谁?我说,不就是伊利莎白女王嘛,报纸上早就说了她在丈夫菲力浦公爵的帮助下迷上了网络。我妻子满脸怜悯地看着我点点头说,是的是的,你跟女王对话了。我知道我妻子在说反话,可是我知道那一定是女王陛下。可怜她老人家终日深宫母仪天下连睡觉都端了个架子,现在到了互联网上,谁也不知道谁,她撒一撒野不知道有多开心多激动,多么像实现了一辈子夙愿似的通体舒畅。没准这还是御医给她的建议,说是为了身体健康的需要每天必须来这么一次,要不她骂着骂着怎么临了给了我一个笑脸。连女王都必须说脏话来保持身心健康更何况一辈子受尽窝囊气的张文儒了,他要是不在心里成天说脏话粗口什么的他早就得了癌症不在人世了。
张文儒在心里骂够了你这个小兔崽子之后,说,是的,是我让人拆了你的测试平台,他说这话的时候,在心里删去了狗屁两个字,这两个字原来的功用是修饰测试平台的。好在他在心里已经说过了所以他其余的话到了嘴外之后就显得十分大度儒雅平和从容。这件事说明,一个人如果做不到五讲四美,就先在心里面不五讲四美,然后就可以五讲四美了。这里面的关系说着拗口其实道理辩证得很。
张实终于有了机会,再也不愿意在这种假惺惺的居高临下面前低头服输了,他恶狠狠地说,我的论文,在你眼里就是狗屁不如。张文儒说,我说过狗屁了吗。这就是在心里说狗屁的好处了,说了等于没说,说了也能赖掉,让对方感觉到被骂了又没有证据,被骂了只好白被骂。要是往常张实也就僵旗息鼓了,可是他今天有小林兰美丽的挑唆有几十年来积压的屈辱有终于向他渴望的舞台进军的欲求,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在心里就是这么说的。张文儒被他揭穿了面皮略略红了一下,这就是老一辈的弱点了,要是放在现代人身上,怎么可能露出这个破绽来,张文儒知道这一点可他就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脸部毛细血管不充血,就像他在当年在小女工面前无法控制另一个部位不充血一样,就是那一次充血的结果才有了面前这个气势汹汹来跟他争高下的儿子,想到此处,他恼羞成怒,他说,就算在心里说了也不过是说出了一个事实而已,你那个论文,跟我的工厂相比,不是那个是哪个?他到底不习惯把狗啊屁啊的放在嘴上大声嚷嚷,就用这个那个的来替代就像西安的我友在书里用XX或是用方块空格或是标明此处删去若干若干字来蒙混过去一样。这是一个好办法,既保持了书面上的整洁又给人留下想象的天地还在稿费计算上减少了损失。张实这时候说出来的话就让人觉得奶声奶气了,他是这样说的,他说,你的工厂是你的人生最爱,我的论文是我的人生最爱,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平等的,你凭什么用你的人生最爱来毁掉我的人生最爱。我不太清楚张实在纽约读书期间是否跟台湾同学有过比较多的接触,什么最爱呀之类的台语台腔的女里女气的连我听着都害臊,别说张文儒了。张文儒终于忍无可忍,他仰天长叹,如虎啸狼嚎,凄厉高亢动人心魄,他是这样叹的:大道无道大法无法大道无道大法无法啊--
我写到这里忍不住潸然泪下,点点滴滴洒落在面前的弧形键盘上,我一点也不怕被我妻子看见,我任凭咸滋滋的眼泪顺着脸庞不停流淌,我今天就是要让我的眼泪跟着张文儒的虎啸狼嚎纵情流淌。我想说的是张文儒啊我爱你。你们谁要是对这件事感到奇怪你们就尽管奇怪好了,这说明你们根本到达不了我和张文儒已经到达的高度已经深入的深度已经进入的浓度。现在,我要来谈谈我为什么会潸然泪下的原因了。因为,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感到,张文儒就是我,我就是张文儒,我的年纪只有张文儒的一半,他有一个私生子而我连婚生子至今也没有踪迹,他是一个万人大厂的厂长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软件公司里的打工仔。无论从任何角度拉出一条任意直线我和他都无法相交。可是,现在,就是此刻,我前所未有地强烈感到,我和他是一体。我走过了他六十几年的艰辛历程,我看到了他身历的种种无法之法无道之道,我知道他是如何在这里面越出一条崎岖之路的,现在,到了垂暮之年他的最后的敌人竟然是他的儿子,儿子现在把他当作仇人他把儿子当作亲人,他们即将开始必有一个人去死的厮杀,人生安排无比残酷天道混乱无以澄清,他这才确切知道了命运对于他来说的真相,那就是在无道之道中往前走,在无法之法里寻求无边大法。我在想,如果我是张文儒,我有这么一个逆子,我会怎么做?我会:
一、告诉他,小子,我是你的亲爹;
二、让他选择,如何对待给了他生命的亲爹:跟父亲厮杀还是向父亲投降;
三、他如果选择厮杀我就先毁了他;如果他选择投降我就先投降。
以上的选择范围其实很小,因为,我猜想,如果张实知道了我是他的亲生父亲的话,他当时就会震惊得晕了过去,后面的几个选择将无法进行。我要做的事情是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在寂静的特护病房里彻夜不眠,以一个公开的亲生父亲的身份陪伴着张实,我会低下高傲的头颅轻轻地贴在他已经隐约显出白发的额角,心中酸痛无以自制,我的生命只有这么一个纤细的线索在狂风里飘荡,他如果断裂了随风而去了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身后茫茫。我年轻的时候从来也没有担心过现在却被这身后茫茫吓呆了,我捏着张实冰冷的手像捏住即将断线的风筝的线头,心中发了一百个誓只要他醒来我什么都照他的办,你要测试就测试,因此而关厂就关厂,儿子不就是应该踩着父亲的肩膀向上爬的嘛,我这么死脑筋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后来,张实醒来了,他的迷茫的瞳孔刚刚能聚焦,他的表情就变得令我吃惊,他阴冷地一个一个地拔去了身上插着的针头管子什么的,一声不响地起来,扔下目瞪口呆的我,梦游似的走了出去。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合适于是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