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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严歌苓(1)

作家简介

严歌苓,13岁参军。1986年发表并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绿雪》,1988年赴美留学后开始向港台文学报刊投稿,获得海外9项文学大奖和2项电影奖。1990年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文学写作系攻读研究生学位。长篇小说《绿雪》《一个女兵的悄悄话》分别获得10年优秀军事长篇小说奖、解放军报最佳军版图书奖等。1988年8月出版英文中篇小说集《白蛇》。长篇小说《人环》获“中国时报百万小说奖”(台湾),长篇小说《扶桑》进入2002年《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的前10名。

另有著作:《女房东》《雌性的草地》《学校中的故事》《海那边》《本色陈冲》《洞房少女小渔》《白蛇.橙血》《波西米亚楼》《谁家有女初长成》《也是亚当、也是夏娃》《无出路的咖啡馆》《一个女人的史诗》《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等。

金陵十三钗

(节选)我姨妈书娟是被自己的初潮惊醒的,而不是1937年12月12日南京城外的炮火声。她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厕所跑去,以为那股浓浑的血腥气都来自她14岁的身体。天还不亮,姨妈一手拎着她白棉布睡袍的后摆,一手端着蜡烛,在走廊的石板地上匆匆走过。白色棉布裙摆上的一滩血,5分钟前还在她体内。就在她的宿舍和走廊尽头的厕所中间,蜡烛灭了。她这才真正醒来。突然哑掉的炮声太骇人了。要过很长时间,她才会从历史书里知道,她站在冰一般的地面上,手端铁质烛台的清晨有多么重大悲壮。几十万溃败大军正渡江撤离,一座座钢炮被沉入江水,逃难的人群泥沙俱下地堵塞了几座城门。就在她楼下的围墙外面,一名下级军官的脸给绷带缠得只露一个鼻尖,正在剥下一个男市民的褴褛长衫,要换掉他身上血污的军服。我姨妈书娟这时听见这骇人的静哑中包容的稠浊人潮。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正是那个时刻,人们抱着木盆、八仙桌、樟木箱跳进隆冬的江水,以生命在破城而来的日本军队和滔滔长江之间赌上一局。

收拾了自己之后,沿着走廊往回走的时候,不完全清楚她身处的这座美国天主教堂之外是怎样一个疯狂阴惨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着膏药旗的坦克和装甲车排成僵直的队阵,进入停止挣扎、渐渐屈就的城市,竟也带着地狱使者般的隆重,以及阴森森的庄严。城门洞开了,入侵者直捣城池深处。一具具尸体被履带轧入地面,血肉之躯眨眼间被印刷在离乱之路上,在沥青底版上定了影。

这时我姨妈只知一种极致的耻辱,就是那注定的女性经血;她朦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发各种淫邪事物的肉体,并且,这肉体将毫不加区分地为一切淫邪提供沃土与温床,任它们植根发芽,结出后果。书娟姨妈在这个早晨告别了她混沌的女孩时代。她刚要回到床上,便听见窗外爆起的吵闹声。楼下是教堂的后院,第一任神父在100年前栽的几棵美国胡桃树落尽叶子,酷似巨大的根茎倒扎在灰色的冬雾里。吵闹主要是女声,好像不止是一个女人。书娟掀开积着厚尘的窗帘一角,看见胡桃树下的英格曼神父。他尚未梳洗,袍襟下露出起居袍的边角。书娟的室友们窃声打听着消息,都披上棉被挤到窗前。英格曼神父突然向围墙跑去,书娟和七个同屋女孩这才看见两个年轻女人骑坐在墙头上,一个披狐皮披肩,一个穿粉红缎袍,钮扣一个也不扣,任一层层春、夏、秋、冬的各色衣服乍泄出来。女孩们和书娟都明白了,英格曼神父在阻止那两个墙头上的女人往院里跳。

书娟听到走廊里的门打开,另外几个房间的女孩跑下楼去。等书娟跑到后院,墙上已坐着五个女人了。英格曼神父没有阻拦住刚才的两个,连看门的阿顾和烧锅炉的陈乔治也没帮上忙。英格曼神父一看身后的女孩们,对阿顾说:“把孩子们带走,别让她们看见她们。”他未及剃须的下巴微妙地一摆,指着墙上墙下的女人们。书娟大致明白了局面:这的确是一群不该进入她视野的女人。女孩们中有一些世故的,悄声说:“都是堂子里的。”“什么堂子?”“窑子嘛!”……

阿多那多神父从胡桃林中的小径上跑来,早早就喊:“出去!这里不是国际安全区,不负责收容难民!”他比英格曼年轻20多岁,一口纯正的扬州话,让争吵恳求的女人们愣了一会才明白发言的是这位凹眼凸鼻的洋僧人。

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窑姐说:“我们就是进不去安全区才来这里的。”

一个十七八岁的窑姐抢着说:“安全区嫌姑奶奶们不干净!”

“来找快活的时候,我们姊妹都是香香肉!”

书娟让这种陌生词句弄得心跳气紧。阿顾上来拉她,她发现其他女孩已经进了楼门,只有一两张脸从里面探出来。伙夫陈乔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窑姐们的入侵。但他的棒子只在砖墙上敲出敷衍的空响,脸上全是不得已。那个二十六七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父跪了下来,头垂得很低,说:“我们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得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猪狗,也该死个干净利落。”

英格曼神父不动容地说:“我对此院内44位女学生的家长许诺过,不让她们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侵害。依小姐们的身份,我如果收容你们,就是对她们的父母背信弃义。”

阿多那多神父对阿顾咆哮:“你只管动手!跟这种女人你客气什么?”

阿顾捉住一个披头散发的窑姐。窑姐突然白眼一翻,往阿顾怀里一倒,瘌痢斑剥的貂皮大衣滑散开来,露出里面净光的身体。阿顾老实头一个,吓得“啊呀”一声嚎起来,以为她就此成了一具艳尸。趁这个空当,墙头上的女子们纷纷跳下来。其中一个黑皮粗壮,伸手到墙那边,又拽上来五六个形色各异、神色相仿的年轻窑姐。阿多那多神父一阵绝望:秦淮河上一整条花船都要在这一方净土上登陆了。心里一急,他嘴上也粗起来:“你们这种女人怕什么?夹道欢迎日本兵去啊!”

阿顾想从怀里死活不明的女人胳膊里脱身,但女人缠劲很大,怎样也释不开手。英格曼神父看到这香艳的洪水猛兽已不可阻挡,悲哀地垂下眼皮,在胸前慢慢划了个十字。

楼上所有的窗帘都打开了,女孩们看见扫得发青的石板院落给这群红红绿绿的女人弄污了一片。女人们的箱笼、包袱、铺盖也跟着进来了,缝隙里拖出长丝袜和缎发带。

我姨妈此时并不知道,她所见所闻的正是后来被称为最丑恶、最残酷的大屠城中的一个细部。她那时还在黛玉般的小女儿情怀中,感伤自己的身世。书娟姨妈惊讶地看着阿顾怎样将那蓬头女人逮住,而那女人怎样就软在了阿顾的怀抱里,白光一闪,女人的身子妖形毕露,在两片黑貂皮中像流淌出来的一滩肮脏牛奶。姨妈一下子把她的不幸身世与这不堪入目的图景联系起来:我外婆得知我外公和一个秦淮河青楼女子的隐情之后,做主替他应承了一项讲学计划,促他去了美国。出国不久,外婆怀上了我母亲书妤,又做主留在美国分娩。外婆想以距离和时间来冷却一段艳情,她信心十足: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书娟快步回到寝室,已停止怨恨撇下她的父母;楼下十几个俗艳女子已成为她心目中仇恨的靶子。

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们哭嚎谩骂,抱树的抱树,装死的装死。一个窑姐叫另一个窑姐扯起一面丝绒斗篷,对神父们说她昨夜逃得太慌,一路不得方便,只好在此失体统一下。说着她已经消失在斗篷后面。阿多那多用英文喊道:“动物!动物!”

英格曼神父脸色苍白,对阿多那多说:“法比,克制。”法比.阿多那多长在扬州乡下,对付中国人很像当地的大户或团丁,把他们都看得贱他几等。英格曼神父又是因为阿多那多沾染的中国乡野习气而把他看得贱他几等。眼看阿顾和陈乔治两人寡不敌众,他对窑姐们说:“既然要进入这里,请各位遵守规矩。”

阿多那多用一条江北嗓门喊出英语:“神父,放她们进来,还不如放日本兵进来呢!”他对两个中国雇工说:“无论如何也得撵出去!”

而英格曼神父看出陈乔治和阿顾已暗中叛变,和窑姐们已里应外合起来。混乱中阿多那多揪住一个正往楼门里窜的年少窑姐。一阵唏哩哗啦声响,年少窑姐包袱里倾落出一副麻将牌来。光从那掷地有声的脆润劲,也听出牌是上乘质地。那个黑皮粗胖的窑姐喊:“豆蔻,丢一张牌我撕烂你大胯!”叫豆蔻的年少窑姐在阿多那多手里张牙舞爪,尖声尖气地说:“求求老爷,行行好,回头一定好好伺候老爷!一个钱不收!”豆蔻还是挣不脱阿多那多,被他往教堂后门拽去。她转向扑到麻将牌上的黑皮窑姐喊:“红菱,光顾你那姊姊的麻将……”

红菱便兜起麻将朝难解难分的阿多那多与豆蔻冲去。她和阿多那多一人拖住豆蔻一只手,豆蔻成了根绳,任两人拔起河来。

英格曼神父此刻扬起脸,见紫金山方向起来一股浓烟。天又低又暗,教堂钟楼的尖顶被埋在烟雾里。寒流来得迅猛,英格曼神父十指关节如同钉上了锈钉子一样疼痛。他又扬起脸看一眼窗台上的女孩们,对她们严峻地摆了一摆下巴。所有年轻纯净、不谙世故的面孔瞬间回避了。只有一张面孔,还在定定地出神。

这正是书娟姨妈的面孔。她站在窗前被一阵腹痛钳住了。没人告诉她这样可怕的疼痛会发生。假如不是因为一个妓女,她母亲不会强迫她父亲离开祖国离开南京离开她;她母亲一定会向她讲解,这腹痛是怎么回事。由此她切齿地恨那个使她家庭支离的妓女。由此她更恨眼前的这一群妓女。看看她们干的好事:竟在一件斗篷后面宽衣解带,大行方便。书娟不理会她敬爱尊重的英格曼神父,是因为她实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她咬碎细牙,恨着恨着恨起了自己。书娟恨自己是因为自己居然也有楼下妓女的身子、内脏,以及这滚滚而来的肮脏热血。她已经痛得自持不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个身段丰硕肤色如铜名叫红菱的窑姐把豆蔻拉出了法比.阿多那多的手。法比.阿多那多干脆上来拉红菱,擒贼先擒王。红菱麻将牌也不要了,梳妆盒也不要了,一心只和阿多那多拼搏。墙外一阵一阵的脚步过去,婴儿“哇哇”地哭喊……

静了一早晨的枪声又响了。陈乔治上去帮阿多那多。

红菱的嗓音混杂在墙外的吵闹声中:“救命啊!”

她一叫,混乱的场面静止了一刹那。红菱指着陈乔治:“这个人动手动脚!”

陈乔治才24岁,脸涨得紫红:“哪个动你了?”

“就你个挡炮弹的动老娘了!”红菱拍拍胸脯。

陈乔治恼怒地哑了一刻,反口道:“动了又怎的?”他把她往后门外面推:“别人动得我动不得?”

英格曼神父说:“住口。”他转向阿多那多神父:“让她们在仓库里先藏一两天,我和国际安全区交涉一下,再把她们送到那里去。”开始给英格曼神父下跪的窑姐看其他窑姐一眼说:“来生一定变牛马报答神父。”说着又跪下来。

“起来吧,神父不耕地,要牛马干什么?”阿多那多说道。

英格曼神父已经往教堂主楼走去。天亮了不少,主楼细高的窗子上,由五彩玻璃拼成的受难圣像显出模糊的轮廓。几声枪响乍起,就要走进楼门的英格曼神父脊梁伸直了一下,又回到原先的微驼姿态。枪声很近,似乎就响在教堂东侧那一小片墓园里。

阿多那多叫阿顾和陈乔治马上把窑姐领进仓库,他自己去墓园查看一下。墓园竖着十几座十字架,下面埋着100多年来在教堂服务过的神职人员。第一位神父费罗诺的墓被扩修过两次,现在墓室颇大,但修缮得非常简朴。墓园的柏树植得极密,在这无风的清晨,远处枪弹呼啸,高空飞机飞过,甚至车马人群狂乱地过往,都在树梢上呼啸生风。法比.阿多那多没发现任何异常,便折身走回去。教堂顶上的十字架旁边,飘着一面红蓝鲜明的星条旗,荫蔽着旗下中立的美国地界。从10月份开始,英格曼神父每天晚祈前都登上钟楼顶层,看着东边越来越近的火光,祈祷越来越长。

书娟和女孩们下楼来晨祷,正碰上从墓园回来的法比.阿多那多。女孩们也好,阿多那多也好,都绝想不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举着美国国旗的教堂此刻已经失去了中立地位,因为它无意中荫蔽了两位中国士兵。法比.阿多那多去墓园查看时心神、眼神都太慌乱,竟没有细看那个半途而废的防空工事。工事是8月底挖的,水位太高被放弃了。女孩们单调纯净的祈祷声渐渐充斥了星条旗下的空间。两位受伤的中国士兵此刻腿泡在坑道结着冰的泥水里,被女孩们的祈诵安抚着。

阿多那多等女孩们念完“阿门”,划完十字,对她们说教堂的院子从现在起分成两半,靠仓库的北角,不允许任何女孩接近。他也会把禁令传给仓库里临时的寄居者们。这时一个女孩以小动作指点了一下阿多那多身后。他回过头,见那个叫红菱的窑姐嘴上叼着烟卷从女孩们的宿舍楼里出来,垂着头,东寻西觅。

阿多那多马上恢复了一副粗人模样,对她吼道:“哎,那是你去的地方吗?”

红菱吓了一跳,嘴上的烟卷险些掉到地上。她笑着说:“看着像个洋老爷,其实是个江北泥巴腿。我们是老乡耶……”

“回你自己的地方去!”阿多那多切断她的思路。“不守规矩,我马上请你们出去!”

“你叫法比吧?”红菱还是嬉皮笑脸。

“你回不回去?”阿多那多拇指指着仓库方向。

“那你帮我来找嘛。”红菱全身一动,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找到我就回去。”

阿多那多瞪着她,意思是:她还有资格谈条件?

“法比也不问问人家找什么。”红菱一嘟嘴唇。她虽然身段粗笨,但自有一种憨憨的风韵。

“找什么?”法比.阿多那多没好气地问。

“麻将,刚才掉了一副麻将在这里,捡回来缺了五个。”

“还有心思玩!”阿多那多说。

“那我们干什么呀?闷死啊?”

女孩们个个兴趣盎然地盯着这个下九流女人,她穿一件宝蓝和黑色杂陈的花旗袍,头发也精心梳过,束了一根宝蓝缎发带。清晨她来时的狼狈,已荡然无存。只有第一排末尾的书娟眼睛看着地面,每一句话从红菱嘴里吐出,书娟都把嘴唇抿得更紧。

阿多那多叫女孩们进餐厅。女孩们明白法比是为她们好,怕红菱的妖形丑态脏了她们的眼睛。但却慢吞吞地不肯离开,这类女人难得碰上。

这时那位稍年长的窑姐走过来,远远就对红菱发火:“你死在那儿干什么?人家给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回来!”她说话声音温厚,一听就是不习惯这样扯开嗓子叫喊。

红菱说:“她们叫我来找的,缺牌玩不起来!”

“回来!”

红菱开始往库房方向走。突然煞住脚,指着女孩们:“你们趁早还出来噢。”

没人理她。

“你们拿五个子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红菱跟女孩们拉扯起生意来了。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胆大的学她的江北话:“……也玩不起来……”一声哄笑,全跑开了。

阿多那多喝斥她们:“谁拿了她东西,还给她!”

女孩们七嘴八舌:“哪个要她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

红菱给这话气着了,追着她们喊:“对了,姑娘我一身的杨梅大疮,脓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过给哪个!”

女孩们一声作呕的呻吟。书娟无法想象,她父亲和这样的贱胚子在一块是怎么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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