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寂寂，一群夜鸦惊蛰一声，扑楞着翅膀，因为两个人的到来而四散开去。
孙普推着鹿笙，短剑就抵在她的喉间，鹿笙没好气地问道，“你到底要去哪里？”
“带你去找一个人，快走。”孙普道。
鹿笙忽的停下脚步，似乎并不在意喉间的短剑，“无论你想要我复活谁，我要告诉你的是，月亮石复活人是有代价的。”
“你……”孙普神色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知道？……你早就知道？”
“你是妖啊……呵，我也是啊……不老不死，无生无死……”鹿笙自嘲一笑，“生时无知，死后无觉……会心痛的是别离凄苦，喜怒哀乐……让他们……都会留恋痴迷的感受……”
孙普忽然沉默了，他沉默着看着鹿笙。
鹿笙却微微笑着，“我知道，但我很好奇你究竟为了什么而不得不装作无法恢复，所以我想知道。”
见孙普不说话，鹿笙叹了口气，“我也早就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孙普了……不过最初时是不知道你的目的，所以不得不隐瞒，如今我却要告诉你，如果你想复活真的孙普，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你……竟愿意帮我？”
孙普，或者说想要复活孙普的人，此时此刻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不呢？”鹿笙笑道，“他们牺牲了自己……让我拥有月亮石活下去……”
“他们？”
“了尘和……”鹿笙摊开一只手，复又摊开另一只手，“……端丽……替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替另一个人好好地赎罪……”
“可是……你不欠我什么……”孙普寞然道。
鹿笙微微一笑，“即使你已经好了，我还是欠你一双眼睛啊。”
孙普别过脸，不去看鹿笙的笑脸，“……那是……那是计……我和貊歌商量好的计策……让你不得不回到金陵城的计策……”
“我知道……所以我帮你并不是为了报答你。”鹿笙依旧抿嘴微笑着，笑得很甜，“我并不是那么好的人。”
孙普茫然看向鹿笙，“那你究竟是……”
“没有谁是能够知道全部的答案，才做出选择的。”鹿笙笑道，“我是如此，你亦是如此。我能够对你说的只是……事事难料。”
孙普蹙眉听着，却是越听越糊涂。鹿笙叹了口气，“好吧，你不惜耗费力量，反用妖印来封住他的魂灵。可要是你拼了性命救了他，而他却根本不感谢你，反而对你兵刃相向，你又是否还能够……不改初心呢？”
孙普惨然一笑，“……试试看罢……”
“好。”
鹿笙径直走到一座已然十分陈旧的墓前，墓碑上刻着挚友孙普四个字。鹿笙伸出一只手，缓缓移动，墓碑前的土便随着她手的移动而缓缓移开，露出里面的棺材。孙普走上前去，移开了棺材的盖板，里面露出了和他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鹿笙走到他身边，摊出一只手，“决定了吗？”
孙普看着棺材中那张一模一样的脸，点了点头，将手放在鹿笙手中，“是。”
鹿笙口中默念，月亮的光华似是凝结在她的身上，直到全数融入她的体内，又再一次放射出，照耀四周。
本身并无法放射出光芒，却将吸取的些微光明散布在黑夜中，也难怪古往今来有那许多人，于夜晚中仰望那一轮并不光耀夺目的月亮。
棺木中的人眼皮忽的动了动，缓缓睁开，茫然无措地看着鹿笙，“你是谁？”
“一个你不需要记得的人。”
鹿笙戴上兜帽，转身离开，留下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一个躺在棺材中，已然重生，另一个站在棺材外，行将就木。
“我原以为你并不会帮他。”当鹿笙的步子停下时，一个身影自黑暗中走出。
“所以您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鹿笙停下步子，侧头向着那人看去，“师傅。”
李德的脚步猛地一个踉跄，也许是太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罢。
“告诉了我那许多事情，带我来看到孙普的墓，却不揭穿他。”鹿笙淡然地看着来人，“还将这柄始终守护着李源的剑借李源的手转交给我……这可是您的命啊，不是么？”
“是……”德叔仿佛猛然间老了许多岁，“我也已时日无多了……可我还是不想放弃……”
“我知道。”鹿笙将短剑丢还给德叔，“徒儿得罪了。”
话音刚落，鹿笙的身形便移动了。德叔也动了，他动的并不快，甚至十分慢，好像一个人异常缓步地走在黑暗中，可鹿笙知道这不是慢，那些看似很慢的动作其实皆是他的剪影，残存于黑暗中罢了。
鹿笙的速度极快，她今夜披的斗篷，似是一双羽翼，跟随着她的身形飞动，两个人看似一块一慢的一双影子，在几次碰撞又分开后，终于停了下来，鹿笙手中握着短剑，剑刃已割入德叔的脚踝。
“你已出师了……”德叔的声音很沉，犹带着哀伤，“……我早知拦不住你……可我还是想试一试……”
鹿笙退后一步，单膝跪下，将短剑轻轻放在地上，转身离去。走出坟地，她扬起头，兜帽滑下，夜风有些凉飕飕的。鹿笙重新戴好兜帽，紧了紧披风，向前走去。
这条路原本通顺畅直，可如今却有一个人站在路上，那个人笑吟吟道，“是否所有的事皆被我料中了？”
鹿笙抬头看着挡在路上的那个人，答道，“是的，全部被你说中了。德叔始终希望我能替李源续命，孙普帮我护我不过是为了复活另一个孙普，端丽造成了当年精绝的惨祸并且骗了我，清雨是你的一个棋子而并不是我的朋友，阿良始终无法放下的唯有他的狼族……每一个，你都说对了。”
来人笑起来，“你这样轻易地认输，我倒有些不习惯了。既然你承认输了，那么依照赌约……”
“可是……”鹿笙打断来人的话，继续说道，“那又如何呢？德叔即使想要我替李源续命，可他依旧会想要在墓地拦住我，护着我不必遇上你……孙普即使骗了我，可他其实并没有骗到我……清雨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过是希望了尘活下去罢了……而端丽其实早已告诉了我实情……至于阿良，我也同样放不下那些人……你撕开了全部的谎言和背叛，而你却忘了我也是这样背负着谎言与背叛而活的人，所以我的确会愤怒，会生气，却也会理解，会去原谅……而你实在活了太久，大约已经忘记了这些……人类的感情了罢……貊歌，这一局赌约，你没有胜，我没有败。”
貊歌的笑凝在脸上，逐渐凝成了愤怒，他猛然趋前，扼住鹿笙的咽喉，“活得太久至少会有一个好处，我不会天真到将所有的筹码押在一个人的人性上。”
貊歌咬破手腕，将手腕押在鹿笙唇上，却霍然发现她在笑，那是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一切的笑。
“可是我会……”鹿笙掀开斗篷。
貊歌蓦地呆愣在原地，身子莫名地颤抖着，良久方才忽然吼道，“你。你竟然剜去了自己的心？！”
“是啊……最终还是我赢了……”鹿笙笑了，很轻，如她已然十分微弱地呼吸，“还是得谢谢你，告诉我让李源活下去的方法……”
貊歌忽的静默了，不是不说话，而是真的静默了，整个人完全地静默了。他沉默地退了一步，让开了道路。
鹿笙踉跄着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你……还要去哪里？”貊歌忽的出声问道。
问一个已经没了心的人，还要走到哪里实在是这天下最可笑的事情，但他还是问了，很认真地问了。
鹿笙仰起头，风很凉，已是入冬的第二月了，一粒白色清透却又冰凉的薄片忽的落在她的眼睫上，她信念一动，下雪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雪片，她仰着头看着漫天飞雪，忽的像个孩子般笑了起来。
“行到。碧水青天处。”
“这个世界太大了，有太多的地方，太多的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够走到哪里，也分不清自己应当走哪一条路，可我知道自己一直想要去的那个地方，那么走下去便好，哪一条路有什么关系，路的尽头是什么又有何妨，未尝放弃，不曾止歇。”鹿笙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行道碧水青天处……”
雪越下越大，貊歌看着鹿笙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一片茫茫雪幕中，狼哞声自雪尽处响起至四周相连，渐呈包围之势。他的嘴角却撇出一个诡异的微笑，环顾四周，“鹿笙……呵……这一局，的确是我败了。”
雪，整整下了一夜，当黑夜里去，光明再次光临大地时，整个视界纯洁清透，唯有雪，唯有雪白。
这是金陵城，今冬的第一场雪，一场大雪。
（全文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