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煜青与龙官双双自尽的消息传来,她正陪在林母身边下棋,棋盘摆满一半。然后,这盘棋就搁置了在那,落满尘埃不见天日。
她突然想起十二年前的自己,想起那片叫声飞扬的猎场。开阔的草地上飘满了彩色丝蟠,数不尽的高头神驹扬蹄飞踏。然后就看到年幼的他骑着白驹站在众人之间,巍然端坐,英姿煞爽。
许多姐姐妹妹也在好奇的议论他,她凑过去听时,这才发现摘走今年赛马头彩的人便是他,林煜青。
可是舞动弄枪的人,怎么会是这样翩然独立的清秀?鬓若刀裁,眉眼如画,宛如天人风采。
大概是听见她们的声音,林煜青轻轻转过头望来,一双欺霜胜雪的冷眸刹那凝在她的脸上,姿态仿若端立云端的天人。
她的心登时锁紧,痴痴望着他,可他寒星点点的眸光又转回去,手中的马鞭指着远方的天。就这个姿势,将他牢牢地刻在自己的心中,至死不忘。
随着岁月的增长,她多少次听着人们在赞颂,少年将军、少年俊才、战神、英雄的字眼,这些字眼全都围绕着他,就像她的心从那时围绕着他一样。
她从未奢盼过能成为他的妻子,但京城不知何时流传他将娶南岭王府的姑娘时,庭院的风起了,她孤苦地看着光秃秃的枝头。
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幸福吗?
她相信了,所以祈祷他幸福就好。
可当这种绝望的幸福死而复活,且转移到她手中,她措手不及了。明明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人了,可她还是愿意嫁过来,犹如十二年前懵懂的少女,一心陪在他身边,荣辱与共。
新婚之夜,她见到了他,面貌依旧俊美,只是神态间的孤高桀骜让人心碎。他身上散发的气度沉着而凛然,甚至隐隐透着久经沙场的杀戾之气,即便他尽量传达友好之意的笑容也不能冲淡分毫。
他突然弯腰朝自己深深鞠一躬,将她吓得从床边站起来,大红的头巾顿时掉落地。
他目光深沉,声音也沉,“对不起。”
她眉眼如水,依旧静静望着他。
他眉峰微挑,唇边溢出一丝苦楚的笑意,“我只想等她回来,孙姑娘,对不起。”
他不如外界传闻的那样坚硬刚强,他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道歉?
她摇头,盯着他常年握刀握剑的手,低声问道:“我明白,可是让我陪在你身边,好吗?”
月光倾斜而下,他的影子投落在她脸上,望着他陌生而又熟悉的黑眸,她轻浅地含笑而立。
良久,沉默的他和缓说道:“你这样辛苦,何必?”
她丝毫没有隐瞒自己对他的爱慕,所以历人无数的林煜青看懂了,但他还是不愿接受。
孙倩柔也是苦涩一笑,她的确辛苦,但他呢?不过五十步笑百步,为了一个“情”字,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问道,“为什么今晚不跟着龙姑娘走?”为了迫不及待地见到自己的夫君,她悄悄躲在前厅树中眺望,望穿秋水,终于看到了他,也看到那位白衣联袂的龙官。
那混乱的场面中,他与龙官衣袖联袂,眉眼苦楚,就算陌生如她,也能感应到这两人相爱不能相守的痛苦。
林煜青苦笑着摇头,“很多事,我们都回不去了。”
那天晚上,他开始到书房歇息,从未踏入新房半步。
夫妻,这二字原来是这样沉重!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不是他心中那个人,他们相守而不相爱,而能与他相爱的那位女子却无法相守。
她知道林煜青变了,不再是自己心目中那位扬鞭指着苍天的天人。他的喜怒哀乐都被埋葬了,他的心只有凉薄后的疲惫。
皇宫遽变,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但她没有拦住他出门,只是依旧陪着他那位郁郁寡欢的母亲,看着树,看着花,再看着棋,每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死,是多么可怕的事,无知无欲,远离尘世,不能拥有心动的回忆。
但死,对林煜青与龙官来说,又是一种解脱,至少他们能维持着相拥而卧的姿势离开尘世。
真的,他并不欠她什么,她能成为他的妻,在他身边占有一席之位,那就足够了。
她不贪,她只是看懂了很多。以后的日子,她会将他放在心中过着,能有个人如此相思相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就算孤独地心口发疼,那也值得。
特别篇之翘楚。
那是死里逃生的一日。
柔弱的母亲突然拉着她在皇宫廊道中快速奔跑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走,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身后的侍卫紧追不放?
终于,她们被拦下了,脸朝下的绑在凳子上暴晒。原来,被抓到会这样难受呀。翘楚想着,然后沉重的板子狠狠拍在脊背上,她疼得抽气。
那位美丽高贵、谁知日后成为女帝的女人,捧着温热的茶看着她们,笑靥如花:“知不知道,本宫最讨厌背叛自己的人。”
原来,她的母亲受了皇后指示,在这女人杯中下了毒,谁知被人逮了正着,立即诛杀。她的母亲哭着求饶,“求求你放过楚儿,她是无辜的,我只是想拿点钱将她送出宫去,所以我才会在你茶中下毒。求求娘娘,大发慈悲吧,要杀就杀我一人好了。”谁能猜到这深宫就如一深谭,任谁也无法轻易爬出。她的母亲不忍她长大后,年华丢在皇宫中,便才接收皇后的银两办事。
翘楚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很美,但心好狠,她哭闹着看着母亲突然挣脱绳子爬到她身上,将她紧紧护住,为她承受了双倍的挨打。
没多久,她看着母亲浑身血淋淋地倒下去,死不瞑目。她僵怔地睁大眼,像个傻瓜呆呆地坐在母亲身边,直到南陵王走了过来,怒道,“娘娘。够了吧。”
这女人回眸瞧了南陵王一眼,冷冷道:“我教训我的奴婢,与你何事?她竟敢在本宫茶中下毒,若真危害到本宫的安康,死一千次都不够。”
“既然她已经被你活活打死,就放了这孩子吧,她什么都不懂。”
良久,那女人才缓缓道:“好吧。”
南陵王终于松了口气,走过来将翘楚扶了起来,温柔道:“放心,我会叫人安葬你的娘的。”他脱去身上的罩衫,将沾了血的翘楚盖住,发现她目光呆滞,忍不住轻声道,“别看了。”然后覆住她的眼,牵着她离开。
到了南陵府邸,她突然仰头看着南陵王道,“安葬,是什么意思?”
原来她的安静,是因为她不懂。她不知道那些红色的液体时鲜血,她以为母亲只是睡着了而已。
南陵王微笑道:“你娘只是睡着了而已,等你长大后,就会知道。”
她点了点头,继续跟着他走,然后突然在庭院角落里发现个蜷缩成团的小人儿。
“龙儿,过来。”南陵王朝她挥了挥手,那小人儿赶紧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怯怯道:“爹,饿、饿……”
南陵王温柔地抱起她,朝翘楚道:“这是小龙儿,以后你们就一起生活吧。”
翘楚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小龙儿的脸,眨了眨眼。
她们就像姐妹一样生活着、嬉闹着,翘楚比龙官大,却比她单纯,经常被龙官欺负地遍地乱逃。久了,她知道了安葬这个残酷的字眼,也知道她的娘永久地睡着了,她知道自己是奴婢的孩子,也应该是为奴为婢。
她开始尊敬地称呼龙官为“小姐”,称呼南陵王为“王爷”,南陵王略有差异,几经纠正依旧无法让她修改称谓,久了也习惯了,反正称呼就是称谓,并不改变翘楚在这府中不可缺少的地位。
直到有一晚,在龙官大婚的前日,南陵王突然将她叫到房内,沉重道:“翘楚,我大限将近了。”
她错愕的看着这位一晚之间苍老许多的人,怎么会?
南陵王缓缓道:“我已经等不到龙儿嫁人的那刻了,明日会进宫,此去便不再返回,你把这迷药放入龙儿杯酒,带着她去投靠林煜青。”
“王爷,为什么?”
“女帝容不得我了,也容不得龙儿。翘楚,答应我,你们两个必须逃走,不要复仇。若龙儿执迷不悟想为我报仇,就将这锦盒告诉她,她看了,或许会放弃复仇。”
“好。”翘楚答应了。
第二天,她强颜欢笑地在厅堂闹着,却还是看到南陵王被女帝派来的人带入王宫中。她迷倒了龙官,派人送了出去,可还是回到了王府中,换上龙官的衣衫,坐以待毙。
她知道龙官不死,女帝便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她含笑看着那些人冲了进来,斩断她十指,在她痛得晕倒过去时,放火烧了南陵王。
从那以后,她神志不清,觉得自己如同丧失走肉,有时候记得事情,有时候记不得清楚。当女真族人的帐篷被烈火焚烧殆尽,耳边全是厮杀声时,她脑海里无比清醒,看到流着泪的龙官,看到女真族的首领倒在一侧奄奄一息,“小姐,你快走……”
那首领流着血倒在一侧,恶狠狠道:“你们都别想走,我的人马上就赶过来了,我要将你们两个女人碎尸万段。”
“闭嘴!”龙官挥手,寒光没入那人眉间,他闷声倒下。
龙官抱紧她,轻声说道:“翘楚,所有的仇我都报了,我陪你一起走,好不好?”
“不好……”翘楚看着她,笑了笑,“我已经成了这样,死了才是解脱,我想去跟随王爷了。小姐,你还有林煜青,他这些年过得也很痛苦……”
“翘楚,不要丢下我一个人。”龙官哭道。
翘楚流泪笑道:“小姐,你快走吧,大仇已报,战事也将平了,我死而无憾了。”她的身子从龙官怀中缓缓坠落下去,嘴角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跟随南陵王而去了。
她此生仅有两愿:一愿永随南陵王,二愿龙官与林煜青齐眉。
龙官篇之一回是撞。
闭上眼,她正默默感受封存已久的酸涩时,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低沉的男子声音,“地上坐得久了,就不怕冷吗?”
小龙官睁开眼看着将她从狼窝中拉出来的男子,当今权倾天下的南陵王。他扶着栏杆静静地看着她,一双柔和细长的眉眼,有着异于常人的锋锐形状。
小龙官看着他。
南陵王生怕吓住这个孩子,嘴角线条柔和下去,朝她招了招手,明晃晃的哨子悬在半空闪烁着漂亮的光彩。
小龙官这才缓缓走过去,南陵王不知凝立多久的身子这才松了下,俯下来看着这个漂亮的孩子,“喜欢吗?”
小龙官看着他手里的勺子,静静地点了点头。
南陵王假装不悦地皱眉了,“原来你不喜欢呀?”
小龙光又重重点了头。
可南陵王显然是刻意的误解她的意思,吃惊道:“你点头,原来真的不喜欢呀?”
她睁着漆黑的眼看着他,又看着那哨子,慌乱地摇了摇头,可又疑惑的点着头,垫着脚尖想要去抓那个哨子。
南陵王轻笑了声,将手举高了,道:“喜不喜欢,你开口说句话,我就明白了。”
小龙官张了张口,细白的牙齿咬在唇边,却是发出低低的狼咽声。
南陵王摇了摇头,一字一句纠正发音:“喜欢?不喜欢?”
小龙官低着头不肯讲话,目光却瞟向南陵王手里的哨子,突然狂掉眼泪。
南陵王愣了愣,赶紧抱起娇小的她,心疼地哄道:“小龙儿不哭不哭,爹是跟你闹着玩的,你不喜欢说话就是了,别哭呀。”
他温热的指肚轻轻摸着她的脸,在她额头吹了口凉凉的气,然后将哨子挂在她脖子上,说:“好了,以后这哨子就是你的,别哭了,不然爹会伤心的。”
小龙官顺从地点头,好半天才说着两个怪异的字眼,“喜……欢……”
南陵王顿了下,捏住她的鼻尖笑道:“喜欢就好,真乖。”龙官是从狼窝中长大,喝狼奶,啃生血,学的自然也是狼言。
南陵王并无恶意,只是希望她能够像个正常人生活。看着龙官抬起头朝他甜蜜一笑,他觉得很幸福,哪还管她是那个女后的孩子呢?
除夕那夜,他穿着寻常衣衫,牵着她来到灯火辉煌的街道,人群涌动,异常热闹。他突然抱起一直畏畏缩缩地躲在身后的小女娃,指着不远处灯火流转的花灯,道:“小龙儿,快看,多漂亮。”
小龙官显然怕火,抱着南陵王的手面露怯意。此刻的京城是从未有过的繁华,撑着纸扇的大家闺秀独立于舟上,脂粉飘香。有人高声谈笑,有人吟诗对咏,一排热闹祥和。
她锁在南陵王怀中,许久之后,才渐渐缓和下来。
他们突然在湖边停下来,平静的江水微波粼粼,载着无数摇曳的灯火,像是载着无数情意,缓缓飘向对岸。而那边,无数年轻男子争相搅动江水,想将心上人的花灯截下。
南陵王买了两盏灯。一盏是雍容华贵的牡丹灯,一盏是娇小粉红的荷花灯。他虔诚地将牡丹灯放入水中,然后看着小龙官捧着自己的小荷花灯,不肯随便放入江水中,在岸边上迟疑地走动。
“龙儿,怎么了?”他问道。
小龙官仰起脸看着他,努起嘴指着河灯,摇了摇头。她不善于表达言语,但他能听懂,蹲下来与她平视,字句和缓道:“这呀,是许愿用的……”
小龙官依旧仰脸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在夜幕中特别明亮。南陵王想了会,摸着她的微笑道:“就是你想要什么,都能够实现。”
她似懂非懂,转过身望向河对岸,突然发现有人骑着通体雪白的马缓缓走过。
马背上的小少年华服美冠,英美锐目,样貌十分俊美。
许是感应到有人在注视他,那小少年轻轻转过身,欺霜胜雪的眸子刹那间凝结在她脸上。他的眸光中是寒星点点,凛然又几分睥睨的狂傲。
小龙官仰头望着他,直到他消失不见了,才将手中的小灯放入水中。
这盏灯娇小,又是幼女的粉色,所以没有哪位男子会去摘来,那河灯便顺着水流缓缓飘去,顺着那小少年离去的方向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