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女大学生来的那天,我正在水渠的木吊脚楼里,为水渠设立牌位。
对着水渠的牌位,我心底里的伤痛又被勾了出来。想想我和水渠,既没有卿卿我我,也没有耳鬓厮磨。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我们好像共同生活了几十年。俗话说,没有得到的永远是好的。水渠有什么样的好,我真的无意去刻画一个英雄。我的水渠它不是英雄,她只是在做想做的事,当她看到她母亲常给她提起的父老乡亲们,还过着那么原始质朴的生活,她只想让她的恩人过得幸福一点。她本无意去做一个慈善家,但她的每一项投入都像一个慈善家。她关爱李村的父老乡亲,直到现在,李村却没有一个认识水渠。电视台有好几次去渠光采访水渠,水渠都没有亲自上镜。她去过几次李村,都是以一个过客的身份去的。
水渠的木楼,依然是那么简朴,我曾经有几次跟何总商议在这里帮她立个纪念碑。何总说,董事长生前再三嘱托不要以任何形式为她立碑,就连她的墓地,也只有一块没有任何头衔只有姓名的墓碑。水渠不愿把自己的名字刻入石头而不朽,可她的名字却刻入了我的心里。水渠的音容像铜锣山中云雾,在我的头顶氤氲,久久不散。我常常把山顶盘旋的老鹰当成水渠,我也常常把溪边翩翩起舞的蝴蝶看成水渠,我甚至把山腰上的杜娟花认作水渠,总之,在李村,无处不在,到处都是水渠的影子。我是不是已经疯癫了。我常常在人面前出着各种洋相,神经质地把任何人,事,物都当作水渠的化身。曾经,我假惺惺地说对水渠有多痴情,那时候只是哄骗女人的一种手段。现在,水渠已经不在了,我却这样自欺,总认为水渠有可能奇迹般的会出现。
屋外传来敲门声,我快步走了出去,我不想其他人闯入水渠的房屋里来,这里是水渠的圣地,我惟一能做到的是为水渠守一方净土。
一个女子,推着自行车,站在篱笆墙外。我顿时傻了眼,这分明就是水渠,她香汗淋漓。与我对视的那一瞬间,那目光,那面容,那披着的头纱,没有一处不证明,我的水渠真的回来了。我当然知道,水渠已经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么,眼前这个女子长得和水渠一个模样,会不会是我的幻觉呢,我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细看,千真万确,这真的是水渠。
我哭了,对着眼前这个女子,我哭了。我说:“老天爷,你终于开眼了,水渠,你终于回来了!”然而,我的这一举动却吓坏了她,她说:“先生,你怎么了?”我张开双臂,向水渠跑过去,那女子却吓得丢了自行车掉头就跑。我愣愣地站住,难道真是我看花眼了。
过了一会儿,袁老师冲了进来,一看是我,赶紧向跑出去的女子说:“钟老师,没事,是风子先生。”那位姓钟的女子怯怯地走过来,对袁老师说:“他真是个疯子?”袁老师一听,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哈哈大笑起来。给她解释说,我不是疯子,是名字叫风子。钟老师终于明白过来,但还是不敢靠近我。袁老师说:“风子先生,这就是来我们学校支教的女大学生,姓钟,叫……”似乎忘记了,扭过头看着那位女子。女子说:“我叫钟桐欣,是绵阳艺术学院音乐系大四学生。”
我明白我又范浑了,眼前这个女子并不是我的水渠,她只是长得和水渠很像而已。我很失落,也很沮丧。我向钟老师赔了不是,辩解刚才的冒失。即便这样,我还是喃喃自语起来,“太像了,太像了。”袁老师过来打圆场,说,钟老师你就放心吧,风子先生是好人,他只是失去了女朋友,有些伤心过度,总是认错人。
袁老师说,本来安排钟老师在学校住,但放学了,学校没人,太清静。钟老师也坚持要去农家体验一下生活,我怕农家不洁净,亏了她,所以安排来你这里住,你这里不是还有两间小屋空着吗,收拾一下还可以住。前来和你商议一下。安顿好后就去我家吃饭吧。
我当然不能推辞,提出只能住旁边那间,中间屋子不可以进去。几个人帮着收拾屋子,很快安排妥当。去袁老师家吃晚饭。
袁老师家离这里不远,过马路后穿几条田埂,翻一片李子林就到了。袁老师的老婆是一位农民,待人接客很热情。见我们到了,跑出来追走迎头狂吠的黑狗。端了两条长櫈出来,用衣袖反复擦过后请我们坐。又递过两把蒲葵扇,其实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傍晚时分,凉风习习,根本用不着扇子。钟桐欣却兴奋起来,拿着扇子翻过来翻过去地看,还对着远远立着的黑狗挤眉弄眼,看得黑狗不好意思,将头偏过去向旁边汪汪两声挪了几步又看着我们。袁老师忙着给每人泡了一杯山里特有的老鹰茶,说这茶虽然比不上铁观音大红袍西湖龙井,却能消署解渴。
晚餐终于开始了,丰盛自不必说。陈年老腊肉,烟熏腊肠,农家自酿糯米酒,野蕨头炒肉丝,泡菜鲫鱼汤,咸鸭蛋,皮蛋拌豆腐,自酿葡萄酒,凉拌鱼腥草,清蒸竹丝鸡,凉拌黄瓜……菜一道一道端上桌面。钟老师边吃边说,吃这么好,好像很失望地说,不是这边生活很苦吗。觉得说错了,赶紧赔不是。袁老师自然知道钟桐欣的言外之意,他说:“小钟啊,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啊,你本来想来体念一下艰苦的生活,对吧。现在什么年代了,农民的生活早就不比从前了。现在政策好,种粮都有补贴,家家日子都富裕了。你们吃的都是自家地里产的,乡味。做得不好,将就吃。”
钟桐欣又自言自语地说:“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我看了一眼袁老师,他并没有准备答话,就接着说:“钟老师,你没来错,李村虽然生活富裕,但这里留守老人,留守孩子居多,又加上交通不便,没有老师愿来这里,这里和其他地方相比较却是最偏远的。现在的李村人缺的不是钱,缺的是时间,缺的是陪孩子和老人的时间。以后,你慢慢会明白的。”
吃完饭,袁老师又端了一坛高粱杂酒,陶坛口部用树叶封盖,中间竖插一长竹管,吸一口,用毛巾擦擦递给下一个再吸,一坛杂酒在桌上轮圈吸。这是李村人待客的最热情的东西,一般人想吃这高粱杂酒还不易吃到。钟桐欣刚开始嫌不卫生不敢喝,转了几个圈,终于忍不住尝了一口,这一尝就吃出了味美,抱着坛子猛吸,惹得大家都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