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我觉得有些尴尬。
于是江静没有再要求抱丑丑，轻轻地捋了捋裙子然后坐下，面带微笑。可我能清晰地看见她眼里流露出一丝忧伤。毕竟江静那双大眼睛曾照亮我单纯而灿烂的十八岁，就算现在它披着重重的眼影和黑长的睫毛膏，但能改变的仅仅只是让这双眼睛更美丽而绝不能改变这双眼睛表达的内容，就像玫瑰花不管用什么颜色的包装纸包装，也不管拿什么花来搭配，玫瑰花依然会芬芳，它依然代表着至死不渝的爱情。
这小狗可能认生，江静身旁的男人刚坐下便随意地甩出这句。
可就是这随意的一句，让我觉得心被人拿针扎了一下，表面上看伤口不大，却很疼。不仅是我，江静眼里也闪过一丝复杂的思绪。
丑丑是否认生我拿不准，尽管我养了它这么多年。但如果江静对丑丑来说是陌生人，那绝对是一个讽刺。以前在学校，我和江静各站篮球场两端的篮框下，我死党小鸡把丑丑放篮球场中圈里，不论我怎么唤丑丑和拍手，它都飞奔向对面的江静，江静甚至不用发出任何声音。每次我抱着丑丑坐在操场台阶上等江静放学，下课铃响起不久就会听见江静在操场那头大声地呼唤丑丑。丑丑听到那声音跟听见有人在撒骨头似的，从熟睡状态中猛的立起来，竖着耳朵扭着头满操场搜寻江静的身影，耳朵跟雷达似的，锁定目标后挣扎着从我怀里一跃跳到地上，飞奔向江静。尽管那破学校被我和小鸡骂成鸟不拉屎龟不生蛋草不长毛的地方，我走上社会后好多年都无脸提起它的名字，但不得不承认那学校操场确实是挺大的，而丑丑那动作的迅猛和坚决，就像人质脱离绑匪的魔爪扑向我人民解放军的怀抱一样义无反顾。妈的，完全不记得五分钟前是谁买的火腿肠喂它吃了。那时江静总像抱婴儿一样把丑丑抱在怀中，然后右手轻轻地摸它的头说，丑丑喜欢妈妈不喜欢臭爸爸哦。说完便特骄傲和鄙视地看着我，然后哈哈大笑。那时我觉得特别郁闷，每天负责给丑丑喂食的是我，带它出去大小便的是我，为它洗澡盖被子的是我，江静除了抚摸它和憋着一口卡哇伊的孩子腔跟它讲一些特别萌的傻话以外，几乎从来不用打理丑丑的衣食住行，可丑丑却就是色迷心窍，对我就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对江静就摇尾舔舌，性取向多么正常的公狗啊！
那时的江静笑得很灿烂，阳光像舞台上的一束追光打在她身上，很美，美得像一幅不真实的油画。而那幅画不管经过了多久，我脑海里依然清晰光亮，不曾有丝毫褪色，画中江静尽情地享受着阳光，绽放着她甜美的笑容，像一个拥有一切幸福的公主，至少是我生命中的公主，也是丑丑的，再至少当时是。
现在坐在我对面的江静依然微笑，可这种微笑让我觉得心酸，因为这种微笑包含的只有陌生和客套。
这是我未婚夫，江静挽着她身边的男人说。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每天对着电脑显示器视力下降，我觉得江静那幸福的笑容有些刻意，起码和当年那个挽着我告诉她寝室姐妹我每周会变着花样送她玫瑰时的江静相比，眼里少了些发自内心的温柔。
张凯吧！作家！我还拜读过你的大作，幸会啊！江静身边的男人半起身礼貌且客套地边说边伸出右手。
客气客气，随便瞎掰了些文字，一不小心出成书了，纯属死老鼠撞上了Hello Kitty！我也边说边笑着起身握向那只停在空中的手，然后我们互相点头友好示意，再然后坐下。
江静的未婚夫长得很清秀，黑框眼镜衬得他很有气质，一看就是那种家庭环境不错，从小到大一帆风顺的温室花朵，以前老师喜欢父母疼，现在事业有成收入丰厚。米灰色的休闲西装不但干净合身，而且一看就剪裁考究价格不菲；手很纤细，估计长这么大就没做过什么粗活，马自达的车钥匙静静地躺在他手边。
你是个细心的人，以前江静常说。
你是个善于观察和分析的人，李露则这样评价我。
不管我是细心还是善于分析，我斜对面这个男人传达给我的信息是，他是个能让江静托付，能给她带去幸福的人，他能给她需要的那份稳定。我甚至觉得他们长得有几分神似，挺有夫妻像的。反正跟他一比，我这种从小爬在地上打弹珠拍洋画堆沙子玩泥巴长大的风中野草完全可以城市五环开外找个无人的角落把自己先奸后杀再活埋了。
恭喜，未婚夫挺帅的！我对江静说。我还想说句知道你现在很幸福我就放心了，可我没有开得了口。但我对头顶上那盏飞利浦60或80瓦的节能灯泡发誓，我真的为她高兴。
这是我女朋友李露，我指着身边的李露说。那一瞬间我觉得特别没劲，好像矮江静半个脑袋似的。她带的是未婚夫，而我带的只是女朋友。毕竟我和江静曾经恋爱过，此时我的心态是很微妙的。或者说我们四人的心态都很微妙。
李露冲江静礼貌地微笑，说，我和张凯刚认识那会儿，我老是问他以前女朋友是什么样子，他每次都说反正挺漂亮的，今天一见，比他口中讲的还漂亮呢。李露毕竟是跟着父母出入过大场面的千金小姐，她的高傲和处变不惊让我觉得多少挽回些颜面。而且李露也很漂亮，不输给江静分毫。
我们四人没再说什么，场面有些尴尬。但我们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用微笑来缓解尴尬，而这种微笑让我觉得更尴尬。
尴尬的互相微笑半分钟后导演安排似的走过来一位长相庸俗的服务员。电影里的服务员都长得不咋地，李露说这是怕抢了女主角的戏。但也不会长得特别不堪，怕观众以为是惊悚片。这位服务员的长相尺度就把握得非常好，再美一分则让人爱，再丑一分则让人呕。我觉得刚才那半分钟的尴尬镜头也一定是导演安排的，为了表现物是人非。
一杯橙味芬达一杯乌龙茶，谢谢。
当江静叫芬达时我感到脑袋一震。我为我和李露叫了一杯咖啡和一杯绿茶。你们还要什么？我问江静。
再拿一些酸点的小零食吧，江静对服务员说。
你，我本来准备说你怀孕了啊，这是我口无遮拦的说话的风格。可我突然意识到这种情况下不允许我口不择言，于是我改口，你还是喜欢喝芬达啊。
江静没说话，只是简单地点点头，然后微笑，很客套地微笑。
以前江静不论什么天气也不论什么场合，她只喝橙味芬达，当然，美年达也可以，但一定要是橙味的。起初我总劝她不要喝太多碳酸饮料，她便无限温柔地望着我，也不说话，就那么望着我，水汪汪的大眼睛还眨巴眨巴地望着我，于是我被她打败，说，你赢了，随便你。然后她脸上便绽放出邪恶的笑容。之后我习惯了，每次主动帮她叫，哪怕是大冬天。江静在我心里就像芬达一样，甜甜的，鲜艳抢眼的橙色是她漂亮的外表，充足的气体就是她无限可爱的活力。但和所有碳酸饮料一样，它并不解渴，只是进口那一瞬间的甜和冰凉让人觉得畅快。我爱上了这种畅快，可当我失去它后才发现我比喝前更渴了，满口的甜慢慢酝酿出苦涩，无尽的苦涩。
而李露是一杯绿茶，没有饮料的畅快，很淡雅很安静，安静地站在我背后，在每一个我需要的地方。绿茶是很解渴的，尽管入口时没饮料那般畅快。
而我，是咖啡，灰色系，苦，忧伤。
我是个写书的孩子。对不起，请原谅我同时用了写书和孩子两个词，我深深地知道对于现在的我，这两个词都似乎很久远了，仿佛前世。从前熬夜写书时没有咖啡提神就像穿运动鞋没穿袜子，感觉怪怪的。况且我还不抽烟，所以咖啡逐渐成了我每日必备品。我自己也不记得喝了多少咖啡，只是喝到后来完全不觉得它苦了。有次我和李露去一家西餐厅，我对服务员说我要一杯咖啡色的水，那服务员不但长相如电视剧里的服务员一样平庸，智商也和国内那些古装肥皂剧的剧情一样脑残，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于是李露帮我补充句，他要一杯咖啡。李露就是这样，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总会以一种合适的方式站出来给予我合适的帮助。
今天是三月底的一天，星期几和多少号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当江静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以为愚人节提前了。曾经的女朋友坐对面，现在的女朋友坐旁边，还有曾经的女朋友的未婚夫坐在斜对面，这组合太神奇了，估计来一思维清晰的逻辑学家坐我这位置也得迷糊好一阵子。
我微微把头侧向李露，小声说，你这愚人节玩笑开得也太大了点吧，我心脏不好，这场面起码六个G的重力加速度，我头晕。
今天和江静的见面我事先完全不知情。三个小时前李露一电话打来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她发电报似的发号施令说给你一个小时时间把自己照着新郎的架势打扮，等下陪我见几个朋友。我问要不要带个验钞机，这年头随礼的假钱多着呢。李露甩过来句少废话就把电话挂了。从枕巾上的大流量口水估计我刚刚一定在春游，春游是小鸡发明的词，意思是在春梦里遨游。我翻个身准备再眯会儿，不是有句古话吗，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这春梦一刻估计也值几十金吧。
两个小时前李露开车来接我，她叫我把丑丑也带上，我当时觉得特别奇怪，李露好像不是特别喜欢丑丑的。我说，你要打猎还是破案？丑丑可不是猎犬更不是神犬拉稀，它就是一小西施犬。李露没说什么，表情很严肃。
后来她还带丑丑去了家宠物店做美容，这让我心里特别没底，我心想你再不喜欢这狗也不至于把它先做个美容然后带到哪个狗肉火锅店给加工了吧，何况李露好像从来不吃狗肉的。在来咖啡厅的路上我一直都在向李露求真相，可她就是不告诉我，而且表情一直都特严肃。后来我也放弃了，管他呢，最近发生那么多事，再多一件又怕什么，虱子多了不痒，我也看开了，生活不就是一场弱智肥皂剧吗？世间凡物皆浮尘，我心如明镜万事皆空。前几天从机场走回来时还有个僧人打扮的人说我与佛有缘，当时我生怕他拿出本《如来神掌》要我买让我保卫世界和平。
上咖啡厅楼梯准备见李露所谓的今天要见的朋友时我就给自己安慰，纵然我长得对不起人民，但照李露吩咐的我也还算打扮得人模狗样，发改委又没规定长丑了不能来喝咖啡，我怕什么？我以为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江静的出现还是轻易地冲破了我的心理承受极限。直到现在我依旧觉得缺氧。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想象着没我的日子/你是怎样的孤独/拿着你给的照片/熟悉的那一条街/只是没了你的画面/我们回不到那天/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挥手寒暄/和你坐着聊聊天/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
远方在角落里一边弹着吉他一边轻声唱着这首陈奕迅的《好久不见》。
这间咖啡馆是李露爸爸的一个朋友开的，不算大，但从装修到桌椅再到墙上的装饰画，甚至是菜单，都很有自己的风格。我和李露大概来过四次，和那位在角落唱歌的小伙子有过几面之缘。他长得不帅，脸上的皮肤挺惨不忍睹，坑坑洼洼跟月球表面似的，那是当年被青春碾压过的痘痕；眼睛很深，戴着个黑框眼镜，所以很难看清他的眼神；一头长发烫过，但似乎很长时间没好好打理，显得很杂乱。没有人会用除沧桑以外的词来形容看到他的第一感觉。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吸力，好多次我和李露靠在厚重的落地窗上听他唱英文歌，听着听着眼前就出现一团白光，然后白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像一个无尽的苍穹。
听老板说那小伙子有自闭症，原来在地下通道唱歌乞讨，老板有次路过觉得这小伙子唱歌不错，就请到自己店里来唱了。他总是一个人在那个属于他的角落里静静地唱歌静静地喝水静静地弹着他的吉他。李露说那是他特有的行为艺术。我和他距离最接近的一次是他在服务台领当天的工钱，那时已经很晚了，他站到老板面前，老板拿出五十元钱给他，他冲老板点头笑了笑，然后走出大门，整个过程中没有一句对白。我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夜幕的人群里，目送他背着吉他消失在灯红酒绿霓虹妖艳的城市里。有次一个搞美术的女孩来店里以他为模特画素描，她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方远，但他却喜欢别人叫他远方。那女孩停下手中的碳素笔，顿了顿，说，远方，这名字有一种仰望的姿态。我觉得我很难用文字去描述什么叫仰望的姿态，尽管我一不小心出过一本小说，但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词：仰望的姿态。那女孩走的时候对远方说，每个搞艺术的人其实在出名前所追求的东西才最能叫艺术，因为纯粹，没有金钱的味道。
这歌很适合现在我们的实际情况哦！江静笑着说。
我长叹一口气，轻声说是啊。那一刻我有种时过境迁的幻觉。当我说完后李露轻轻松开了在桌下牵着我的手。
我曾无数次开着车穿梭在这座水泥森林里听着车内CD机里放这首《好久不见》，然后幻想我和江静在某年某月某个街角不期而遇，想过我们静静地望着彼此然后悄然落泪；想过她匆匆和我擦肩而过，根本不曾认出我。甚至会去想如果哪天我出现在她的婚礼上，她的眼神会是怎样，难过还是陌生，又或像电影里那样，冲过来抱住我然后让我带她逃婚。我为我和江静的重逢设计了无数个版本，但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她挽着她的未婚夫，我牵着李露出现，更没想到还会带着丑丑。就像《大话西游》里那句经典台词，我猜中了前面，却没猜中结局。
我想问江静一句你过得好吗，可话到嘴边却实在开不了口。我想我这是一句废话，她未婚夫坐在旁边，怎么可能过得不好，就算真的过得不好也不可能当着她未婚夫和李露的面说吧。我想我是一口咖啡喝醉了。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把这话咽了下去。我想我是这口气吸得太深了，因为我感到胸口有一点凉。
你长漂亮了，而且也成熟了。我礼貌地微笑着对江静说。
江静回敬我一个礼貌的笑，说，老了就老了嘛，你直说，我经得起打击。你女朋友也挺漂亮的，你小子好福气了哦！江静说完后朝李露礼貌地笑了笑，然后望着我，说，可是你……她刚开口突然又停住了，欲言又止，我知道是因为她未婚夫和李露在，有些话她不方便开口。江静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犹豫。
我看起来苍老了嘛，我知道的。前两天走在大街上有几个中学生对我说，伯伯，帮我们做份问卷调查吧，我当时差点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不想让江静难看和尴尬，冲出句自我嘲讽的话帮她解围。但前两天我确实被几个中学生拉着做问卷调查，只不过他们不是喊我伯伯，而是叔叔。我难过了好几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