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冬雪落下了,算算日子,郭玉塘嫁到管家已经一年了。
郭玉塘妯娌俩正在陪管老太太和羊氏坐着闲谈,下人送进来一个帖子,郭玉塘接了看了,不知道应不应该做主,于是把帖子递给了羊氏:“婆婆,这个应该怎么办?”
羊氏接过来一看,是工部侍郎的千金羿舒寒发的邀请函,说是家中梅花开得正好,邀请翰林学士家的小姐前去赏梅。
羊氏笑着说:“也莫怪你不知道,你从小地方出来的,不知道我们这里夏赏荷花冬赏梅,住在深闺里的小姐们变着法子找乐子,这是请真真去赴会呢。”
郭玉塘心里鄙夷地“哼”了一声,小地方出来的?就像你家祖宗世代做官似的。
“那,婆婆,我就告诉真真去了。”
“等等,”羊氏似是责怪郭玉塘的急躁:“别急,按规矩呢,大户人家的千金是不轻易抛头露面的,出门在外总得有家人陪伴。这种场合,两个哥哥是不能去的,以往都是你大嫂陪着去的,”羊氏看了一眼甄彩那即将临盆的肚子:“今年就由你陪她去吧。”
郭玉塘叹气,她可不想去那种名媛汇聚,衣香鬓影的场合,但既然没有其他人选,她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甄彩也叹了口气,她可真想出去透透气,在那种场合,总找得到几个谈得来的妇人,一起交流一下别人家的家长里短,探听探听各家女子的隐私,可惜了,自己这次怀孕,真倒霉。
管真真见了帖子可高兴了,羿舒寒也算是她的闺蜜,好久不见了,可有好些话要说呢。
到那种聚会上去,一个是比才学,说不定要吟个诗做个对子什么的,另一个就是要比财力了,比比那家小姐穿得最贵气最优雅。
看着管真真忙着叫绸缎庄的人送衣料来选,又找裁缝讨论衣裳式样,郭玉塘忍不住笑了,还好,家里还有这么个年轻有活力的人,总算不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家。
赴会那天,天气晴好,雪微微有点化了,空气中冷了不少。
郭玉塘和管真真各乘一乘轿子,来到了工部侍郎家。
工部侍郎家的下人训练有素,见郭玉塘她们的轿子来了,就有人上来打轿帘,有人在在轿门前铺下一领毡子,好让娇小姐们的鞋子落地不致潮湿。
管真真的丫鬟明净、明彤赶紧过来搀扶管真真,管真真也矜持地仰着头,向里面走去。
郭玉塘考虑到春光对这些人家的情况比较了解,就只带了她出来。
管真真披的是新做的狐裘,颜色染得很罕见,是粉色的,一进门就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羿舒寒疾步迎了上来:“真真,好久不见,可想死我了。”
郭玉塘跟在后面,含笑望着这场面,她作为陪衬,可不能太亮丽了,穿的不过是银灰色的棉袄。
春光靠近郭玉塘一步,偷偷告诉她那些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女子中,谁是谁,郭玉塘一一记着。
在花厅里喝过一轮清茶,各家小姐移步花园中,开始欣赏那清冷傲姿的梅花。
一众陪伴的妇人,大多数早就经历过这些场合,彼此间十分熟悉,就没有到小姐们中间去煞风景了,未出阁的姑娘们,有的是悄悄话要讲,于是各自找了熟人,在暖和的花厅里东一堆西一堆地围坐聊天。
郭玉塘一个人也不认识,加之之前听说这工部侍郎家的梅花很有名,所以就抱着欣赏的心态,向园中走去。
园中遍植梅花,郭玉塘虽然不懂梅花的品种、花型之类的,但眼中看见那纯白的、粉红的、淡绿的、深红的花朵,鼻中闻到那若有若无、时浓时淡的沁人香气,还是不由得赞叹不已,这个时代,交通如此不便,竟然还有人能把这么多品种的梅花齐集一园,真是不容易。
春光跟着她走了几步,见她并无与自己交流的意思,揣测主子大概要自己独自欣赏,于是也不说话,退到檐下跟那些丫鬟婆子们站在一处。
郭玉塘走到一株梅花前,站住了,望着眼前的花朵,花瓣雪白如雪,花萼淡绿色,枝条不若其他梅花般呈深褐色,是深绿色的,两相映照衬得花瓣竟有些发绿,郭玉塘闻着那清雅的香气,不由有点发呆。
这时,耳边响起了一个清亮的声音:“这株梅花叫做‘金钱绿萼’。”郭玉塘回头一看,心里暗暗喝了声彩:“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只见面前的姑娘上着火红的裘皮马甲,两只袖子却是雪白绸料,茸茸的毛领衬得脸色白里透红,下着不是裙子,竟然是裤装,两只脚上穿的是牛皮快靴。
那女子头上梳个堕马髻,偏向右耳,一只珠凤在髻上颤颤巍巍,一副马上就要跌落的架势,只见她也抬头看着那梅花,眼里流露的是一丝怅惘。
那怅惘稍纵即逝,她冲着郭玉塘一笑:“这位……”她打量着郭玉塘发式衣着,又看着郭玉塘的面孔,好像有点拿不准应该怎么称呼:“这位,是哪家的少奶奶?”
郭玉塘忙施了一礼:“这位姑娘,我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管……”没等她自我介绍完,那姑娘笑了:“我知道了,你是卫指挥使司副使管俊武的妻子。”
郭玉塘头一次听说管俊武的官职,她正对接下去怎么讲而迟疑,闻言急忙点头,那女子笑笑,打量着郭玉塘:“你也喜欢这金钱绿萼?”
郭玉塘的目光重又移向花枝:“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今天头一次看见,很诧异。”
那女子挑起眉毛,郭玉塘继续说下去:“它怎么能是雪白的但看上去又像是淡绿色的呢?这是它的障眼法吗?莫非是想隐藏什么不让人们发现?要是人能像它一样,面对旁人的任何眼光都能淡然处之就好了。”
那女子仔细看了一眼郭玉塘,又重新注目于金钱绿萼,低声说:“头一次听人这么说它。”
两人不再说话,就这么默默欣赏着眼前的梅花,微风过处,花香益浓,两人皆静静呼吸着这芬芳。
远处传来各位千金小姐的说笑,惊醒了沉浸在静谧之中的两人,那女子冲郭玉塘一笑,她的美是明朗的:“能认识你真高兴。有什么事你可以来找我,我叫芮红照。”
郭玉塘还来不及回答她,就见她已经移动脚步走开,临去回头又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
郭玉塘愣愣看着那女子远去。
众千金已经向郭玉塘这边走来,她不欲跟她们接触,便也迈步离开。
看着郭玉塘向这边走来,春光迎了上去:“二少奶奶。”
“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红衣裤装的女子是谁?”
“回少奶奶,她叫芮红照,是兵部尚书的女儿。”
郭玉塘点头,春光低声说:“她的故事有点长,等回去婢子再慢慢跟你细说。”
这一天赏梅会圆满结束,管真真小出风头,兴高采烈,回到家就跑去跟管老太太叙说,老少两个欢声笑语高兴得很。
郭玉塘处理完家事,回房休息时已是上灯时分。
春光一边侍候着她,一边就跟她讲那个芮红照的事,宗妈妈和芫均也凑过来旁听。
芮红照的外公是前太子太师,父亲芮海峰也是一步步风雨血汗地提升上来的,因此为人为官上都比较谨慎自律。
芮红照是芮海峰成亲五年后才生的第一个孩子,下面的弟妹来得更晚,所以自小就受家人娇宠。
她因从小身体不好,后来拜了个师父开始习武,芮海峰两口子见女儿身体逐渐健壮,也就不加拦阻,养成了她孤傲不合群、骄横跋扈的性格,这性格倒还不怎样,她的终身大事的波折才是她在京城里出名的原因。
芮海峰有个老友左麟,是三代公卿出身,两人曾在战场上结下生死之交,往来十分频繁,两家生儿育女后曾经玩笑说要结儿女亲家,但因种种原因,这话始终只是一个玩笑罢了。
但是芮红照和左麟的儿子左含香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加之时常一起习武学文,早已情根深种,互许爱心。
到了适婚年纪,左含香和芮红照满心期待父母提出两人的婚事,谁知等来的是一个噩耗:左麟为左含香挑选的妻子是北郡王的小女儿司马茹,这明显是一桩利益联姻。
一听这个消息,左含香和芮红照立刻相约私奔,知子莫若父,左麟大约早已猜到儿子的举止,两人没过几天便被截了回来,左含香被绑了回去,芮红照被交还给了芮家时,芮海峰吃了左麟几句风凉话,两人险些打了起来。
过了几个月,左含香被绑着进了洞房,当天,芮红照疯了似的要去劫新郎,也被芮海峰绑了起来,一绑就绑了一个多月。
左含香那边固然是一点也不肯碰新娘子,芮红照这边却是大病了一场,险些救不回来,大夫看了有的说是伤心过度,有的说儿时的痼疾发作,莫衷一是,急得她娘整天拜神求佛,好不容易才慢慢好转。
左、芮两家从此闹翻了脸,再无来往。
这几年间,左麟和芮海峰两人官位上升,左麟坐到了镇国大将军的位置上,芮海峰也爬到了兵部尚书的职位。
左含香时时自愿出征,经年不回家一趟,芮红照年纪不小了,这亲事却是难说得很,大家都知道她和左含香私奔的事,人人揣度她早已并非完璧,有门第低一些的人家不嫌弃她的名声,愿意来攀的,芮家又看不上。
芮红照知道父母操心她的婚事,却恼了,只说今生绝不嫁人,整天依旧练武不缀,身手倒是益加了得,可这不是她父母乐见的事啊,但能有什么办法呢?女儿的心早已经死了。
所以,芮红照已经二十六七岁了,依旧没有嫁人,妆扮上偏爱红色衣裙,整天骑马一阵风似的来来去去,京中人家早已见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