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现,给家属区的人们带来了欢乐,她们都惊喜地叫我小李子又带来什么好东西啦。一窝蜂地争抢着围过来掀开我的粪箕子看,有过年爆黄的地瓜片,有爆炒的豆子,有爆熟的麻芝,还有过年省下的杂粮。
她们提出了新的观念,要用她们过年的东西换我的东西,她们用的东西我看了,都是农村里没有的,适合交换。
我背来的东西得经过几次交换,有时还得背回家,换不出去,是常有的事,但是,大年年的,不会剩下东西的。你不要,他还要,我就背着粪箕子在家属区走动,有时也叫唤二声,但不太敢高声叫喊。我到了这儿感受了一种强烈的气氛,工人队级过年和农民不一样,他们不是闲着在家吃饭而是在打连勤献工休加班延点建设社会主义。工人阶级先进!
我背着没有卖出去或者是没有换出去的东西走到了程月凡门口时,停步往她屋里看了看,见她们正在吃饭。程月凡面朝墙靠着门,他的男人对着我。我吟了一声走了过去,可能是程月凡转过头看到了我的影子,就叫着起了身。
哎,别走呀,李兴民,你又背什么来了。
我就停在她门口。她走出门,很客气地问我,卖完了吗!
我点头说,差不多了。
她说,那就歇会吧,到我家吃饭。
我慌张着说,我不饿。
她说,歇会,喝口热水。
我就应了她,把粪箕子卸下,拎进她的屋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他的男人也客气地站起,说,歇会吧,外面很冷!
我说,不冷,跑路跑热了。
程月凡用黑碗倒了大半碗热开水,送到了我的手里。
她坐下了,在吃高粱拌红薯的饼,喝清水白菜汤,我闻出了香油味。
我也渴了,用手捧着,喝了两口热水下肚,浑身不冷了,我又感觉饿。
程月凡坐下,对我说,他叫程国光,是俺当家的。
我朝他点头,喊了声大哥。程国光客气地朝我点头。我心里很好受,还是工人阶级好,对我多客气。还是工人阶级伟大,人家程国光穿一身打补丁的劳动布褂子多帅呀,就是他的褂子上有铁矿石的红粉沾着,也好看,铁矿石的红粉不是泥灰,哪像我这个农民整天和屎尿打交道,邋遢极了窝囊极了。
程国光又喝了一碗程月凡端上来的清菜汤,喝完,很舒服地靠在墙上,瞅着我。我也喝光了热水,把碗放在桌子上。
程国光突然问我,你们队学习《人民日报》元旦社论《乘风破浪》了吗?
我莫名其妙地答,社论……噢,学了,俺在村里的老槐树下听的喇叭,还听到了毛主席的声音。
程国光又问,你对大跃进和第二个五年计划有什么看法?
我说,看法,没有看法,毛主席让我们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农民种地就得多收粮食。
程国光点头,又问,粮食很多吧!
我答,多,俺队的粮食都在仓库里,小麦还有一大折,高粱还有一小折,豆子还有一小折,芝麻还有一小堆。噢,还有,我听俺爷说,我们要炼铁了,一天要炼出几万吨!我们不但要超英国,还要超美国。
程国光点头说,农民兄弟做得很好,大跃进发动起来了,第二个五年计划完成了,实现了,我们国家就强大了,那些帝国主义就害怕了。农民兄弟比工人阶级做的好,工人阶级没有起到先锋队作用。今年要大炼钢铁了,超英国赶美国。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有煤就有铁,有铁就有钢,有钢就在机器,有机器就有其它,那时我们还怕谁?
我也激动了,说,现在我们谁也不怕,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弱国能够打败强国,小国能够打败大国,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
程国光站起说,农民兄弟说得有理,我是工人,我是国家六级工,我得采矿去。
让程月凡给他拿靴子,他要换衣服下矿井采矿石。程月凡叨唠他说,还没到点呢,再歇一会吧。他不同意,坚决要下矿干活,他说在家歇着没事,不如下矿多采几块矿石,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他边换衣服边对我说,我们工人阶级不能落后于农民阶级。
换好了衣服,程月凡把一个包裹成石榴大的东西塞进他的棉袄里,说别忘了吃,千万别忘了。程国光嗯了声,朝我点下头,仰着头走了。
我呆愣地看着程国光,心中佩服极了,我才感到自己的渺小,我也感觉到了自私自利是多么的可耻啊!
程国光走了,程月凡哎哎地埋怨他,接着又给我倒了一碗热水,我也饿了,就拿起粪箕子里的炸红薯吃了起来。
程月凡问,你还没有吃饭?
我说,吃了,从家里吃来的,跑了一路子,现在有点饿,垫垫。
程月凡哎哟了一声,我拿出几片给她,她接过放在桌子上也吃了起来。红薯很脆硬,得用牙咬,吃着格崩格崩地响。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
程月凡说,小李子,我得感谢你给了我那么多豆子,过年我炒了,放在泥缸里,留着俺那位下井当口粮,营养高又压饿呢,是好东西,我都舍不得吃,我没有吃一粒。
哦,我想起来了,程月凡给程国光塞的小包是炒熟的豆子。
我说,当然了,那是好东西。
程月凡说,你赊本了,你要什么东西,尽管说!
我说,我没赊,我也不要了,咱们扯平了。
程月凡笑了,说,我觉得还是占了你的便宜。
我说,我喝了你的热水,两抵了。
程月凡嬉笑了,说,小李子你真是个合格的小商小贩,太会算计了。
我和程月凡说话也轻松了,摘下狗皮帽子,拿在手里,认真地说,程月凡,你不能叫我小李子,我比你大。
程月凡说,你比我大,不会吧,你多大了?
我说,我属兔,腊月初八生。
程月凡得意了,说,我就得叫你小李子,我也属兔,我是三月二十生,我比你大吧!
我白了她一眼,说,你比我大什么呀,我比你结婚早,生孩子也早!
程月凡说,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我说,五六年,五六年是猴年,五行是火命年,是山下火,对吧?
程月凡又问,是几月?
我说,二月十四,是黄道吉日,是俺娘叫俺舅给我看的日子。俺舅说火命年应当在木命月结婚好,春天是木命月,木能生火,结婚就能够双喜临门,喜得贵子。
程月凡高兴了,拍着桌子说,俺也是,程国光进俺家门是二月十四,这么巧,我和你结婚是一个日子。
我说,是呀,怎么这么巧?
程月凡问,你生孩子了,什么孩?
我说,男孩,俩,大狗二狗。
程月凡说,啊,两个了,才结婚两年?
我说,一年生俩,去年春节过后没几天生下大狗,大狗二个月正在吃奶,刘文敏又怀上二狗,到了冬天就生下了二狗,年头一个年尾一个。
程月凡惊喜地说,哎哟……你,你媳妇叫刘文敏。
我说,她属牛的,比咱大……哎,程月凡,你怎么不要孩子?
程月凡笑了一下,说,俺家那位说了,到了共产主义再要。
我说,马上就到共产主义了,你怎么不抱孩子呢?
程月凡说,胡说,我们工人阶级怎么能和你个封资修一样呢,你就知道为自己的小家庭,你要把眼光放远些,放眼世界,胸怀全人类……听喇叭说,亚非拉还有穷人和奴隶还没有翻身解放呢。
她说着就撵我走,她说她要干活去,要去洗衣服。我给她红署片,她要了几个,我就拎着粪箕子出去了,卖我的剩货。
刚过惊蛰,天暖和了,我又挎着粪箕子,到了职工家属宿舍换东西。我的生意冷淡了,不是他们的觉悟提高了,而是让我交换的人越来越少,东西也越来越少。
我挎着粪箕子几块红薯,到了我的朋友程月凡家。
我对程月凡说,程月凡,你让我换的豆子,换不来了。
程月凡正在捡从田地里挖来的带有泥土的野菜,她问我,怎么换不来了?
我坐在她家的小凳子上,说,豆子是种子,种子要发芽,结了豆子再种豆子,今年的种子都下地了,小种子还没有回家。
程月凡说,不换种子,换多余的棒子,换高粱也行。
我说,连种子都不够,哪来多余的粮食,程月凡我告诉你,种地得有种子,连生孩子都得有种子。
程月凡停止了摘菜,严肃着脸说,我告诉你李兴民,要不讲究工农联盟,我早就举报你投机倒把了!你知道程国光的叔是铁矿上的保卫队队长,专门抓你这号人,你知道你是什么罪吗?
我说,我没得罪你呀?
程月凡把野菜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指着我说,什么是得罪,没换来就说没换来,你就干脆点,别婆婆妈妈的瞎扯,什么种子不种子的,生孩子也得用种子,谁不知道。我实话告诉你吧,俺程国光天天加班延点采矿石建设社会主义奔向共产主义,他是太累了,累的连种子都没有了。是的,辛苦我一人,好了天下人,你呢,你投机倒把,吃好的喝好的,自私自利,都像你这样,一万年也到不了共产主义,你有种子,一年生了二个,但是你为建设共产主义大厦出了什么力?我让你给弄点豆子,让俺的程国光吃了有干劲,你却好,什么事也干不了,还瞎扯生孩子也得种子,谁不知道连狗、猪、猫生小的也得要种子,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知道的俺程国光没有种子,我看你是别有用心,用封建迷信腐朽堕落的黄色思想来勾引最最坚定的无产阶级先锋队、工人阶级,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看不起你!
她说得来了劲,动了气,站了起来,指着我问,李兴民,你家是地主还是富农,你不老实交代,我就拉着你去矿部保卫队,你说不说?
我成了批斗对象,龟缩在小凳子上,老实地回答,是贫农。
她气愤着说,我不信,贫农不是你这样的,八成你的老根是地富反坏右,是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敌人。
我的脸红了,辩解说,我家真的是贫农。
她又问,你爹呢?
我答,俺爷也是贫农,他是生产队长,是党员。
她又问,你爷爷呢?
我答,是要饭的,逃荒的。
她又问,你,你外老爷家呢?
我答,是富农。
她又问,是干什么的?
我说,是开杂货铺的。
她得意了,说,终于挖到了,你的老根有问题,告诉你吧,根不正棵不正生个葫芦歪个腚,你是个歪人,你的种子不好,你也不会正的。
说完就仰脸大笑。
我白了她一眼,蔫声蔫气地说,俺以后不来了,你想个法子骂人。
程月凡得意了说,你怕了,你不来我就不知道你破坏大跃进?
我说,我没有破坏,俺爷说了,一部分劳力下地一部队分劳力在麦场上支造炼铁炉,要大炼钢铁了。
程月凡说,我知道,我们的钢铁要赶超英美。
我说,俺爷说了,去造铁炉的人得是积极分子,防止坏分子破坏。
程月凡问,你是下地还是造铁炉。
我说,我去下地,俺爷去造铁炉。
程月凡问,你下地,你大哥会耕二哥会耙,我看你是什么也不会。
我说,俺爷说谁行谁就行,俺爷还设想了,要造一个大大的铁炉,比你们的炼铁炉还大。
程月凡问,你们行吗?
我说,俺爷带人正在麦场上搭大台子呢,打下了十几根木桩,然后再用石头、泥块堆起来,炼出铁块到北京向毛主席他老家报喜。
程月凡问,炼铁炉子什么建好?
我说,快了。
程月凡说,炼铁炼钢的焦炭、煤炭呢?
我说,俺爷说了,我们不用炭,用麦草、用木柴,节约弄革命吗。
程月凡说,是呀,你们农民阶级就会想出新点子闹革命,你们是不是要再来一个农村包围城市。
我笑了,挠着头皮说,当然,以后我就不能来了,得天天点名下地,我也得改造自己了,好好学习种地的技术。
程月凡说,不过,你不能不来,要少来,你来咱们好加强工农联盟吗?
我说,工农联盟是要加强,万一有坏人告状说我是投机倒把那就不好了。
程月凡说,没事,俺叔是干部,你就挎着粪箕子,把我要的东西给我送来就行了。
我说,行,我就挎着簸箕子,俺庄上的人出门都挎上簸箕子,没人怀疑。
程月凡说,我差一点忘了问你,李兴民,你这回给我带来的什么?
我说,你不是骂我是歪腚葫芦吗,也没有什么,就两块红薯。
程月凡笑了,说,那是打比方。刚才你是地主阶级,现在通过我的教育,你现在是农民了,贫农就要和工人联盟吗,既然联盟了,就是一家人。咱一家人什么都好说。
我放松了,喘着气说,阶级斗争真是翻云覆雨,刚才还斗争呢,现在就一家了。既然是一家人,那我就说了,程月凡,你以后少吓唬我,我胆子小。
程月凡说,我也告诉你,你以后少说那些封建地主阶级的腐朽的堕落的思想。
我冤枉啊,我问,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呀!
程月凡说,你说了,你说生孩子也得种子,你想想看,这是多么下流呀,你在讥笑我,骂我,程国光没有种子吗,他不能下种吗?告诉你吧,他为什么没有种子呢,你知道吗?他是为了建设共产主义而累的,他的思想境界之高,比那些跟猫狗一样只知偷欢的人高尚多了,我宁愿他自己不下种子,也不下一个自私自利的种子。
说着,程月凡哭了,她的哭不是一般女人的伤感,她低下头擦了泪水,又坚强地仰起头来。脸上的泪水还是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