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正月初六夜里出的事。出事之前,是初二中午,我趁着去公社买东西,上茅房的时候,拐了弯,去了一躺程月凡家。程月凡挺着大肚子在家里孤独地坐着。我敲了她的门,她坐在被窝里,说,门没有插死。我就推门进来了,到了里间,看望她。她看着我,心情好受了些,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问她吃了吗,喝了吗。她说也吃了也喝了。我看了她的家,屋里冷清清的,没有多余的吃食。我才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程月凡吃饭都有困难了。她家要是生孩子,拿什么来补养自己呢?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怎么能袖手旁观。谁让我和她有那么一段蘖情呢。我说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些花生、丸子,我就走了,我答应她,我还会来看她的。
正月初六的晚上,我利用到仓库验粮仓的机会,就用手抓了二把芝麻和三把豆子留程月凡做月子用。然后再按上木印,我以为没有事了,没想到它要了我家几条人命。
回到了家里,刘文敏搂着孩子进了被窝,我把偷来的东西和我家的粮食掺和在一起,我想够程月凡坐月子用的了。
我就脱衣睡觉了,我还在想,程月凡的孩子是不是长得像我?刚睡下,我大哥、我大嫂、还有大鼻子会计、副队长、贫协主席、民兵队长和背枪的民兵砸开了我家的家门,闯进了我家。
她们闯进来,我就知道不是好事。民兵用枪对着我。我大嫂问,李兴民,你老实交待,你偷咱队的粮种了吗?我说,没有。刘文敏也醒了,说没有。我大嫂说,有人检举是你偷的,我们从仓库来,粮堆少了一个大窝子,只有你有仓库的钥匙,仓库的门锁得还好好的。
我大哥的脸一直是铁青着,他一直没说话。听了我的话,问我要过仓库的钥匙。在这刹那,我想,保管员是干不成了,没想到会害死我的刘文敏和床上的大狗、二狗。
大哥夺过钥匙,对民兵们说,搜!
几个民兵在我家细细地搜寻了一遍,搜出了装在小布装里的芝麻,搜出了谷子,搜出了高粱,搜出了豆子,搜出了地瓜片。好在埋在地下的泥缸,他们没有被发现。
几个干部挨个打开看,当打开芝麻时,都叫了,芝麻没有分过,你哪来的芝麻?除非你能有,谁还有?你利用当保管员之便监守自盗,是硕鼠!
我大哥看了,上来照我的脸左右开弓,劈哩叭啦地打起来,问我,哪来的芝麻,你说,不偷,你家人能吃的油光滑亮?
我无话可说。
刘文敏当初不知道,见到了事实低下了头,我也不吱声了。我的鼻子被大哥打出了血。最后,我被民兵押走了,连夜送到了公社里。我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缘由是贪污偷盗国家的粮种。我在公社戴了高帽子到处游街,然后被送到出苦力的劳改队进行劳动改造。
我的家人和我划清了界限,包括我爹娘也是认为我给他们送的节礼也是偷仓库的粮食做成的。丢人啊,怎么李家出了这么一个坏分子。他们不再和我来往。谁还敢和一个现行反革命搅和在一起。
我在劳改队出苦力半年,没有人来看我。我爷我娘没来,我知道他们恨我不争气。我爷是大队书记,怎么能来看望一个现行反革命的儿子,我娘想来不敢来,怕我爷骂她,或者是她想来,我爷不同意。大哥、二哥家里的人也没有来,我也不希望他们来。刘文敏会来的,甚至程月凡知道了也会来的,可是,她们都没有来。
大饥荒年代,看守人员根本不把劳改队的人当人待,饥饿的时刻,看守贪污了劳改人员的粮食。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饭食,被看守克扣偷吃,劳改犯几乎是吃不到饭了,只能喝口稀粥。劳改队接二连三的死人,有饿死的有累死的有病死的,出苦力没饭吃怎么能行。
我在那儿见到了饿疯的偷吃死人肉的情景。我真的见过,过去光听老人们说过,没有亲眼看见过。我在劳改队见过了。晚上,劳改队就像是地牢,饿红眼了的劳改犯不能眼睁睁地饿死,就开始吃人。凡是体力衰弱的,或者是年老、年小的,就被几个残忍的家伙暗算了,把他骗到一处,或打死或勒死,死了就吃肉。我也被吃过,几个家伙看中了我,在一个晚上骗我出去,其实他们想把我勒死,然后吃肉。我当时就警觉了,对他们说,俺爷是大队书记,俺大哥是生产队队长,我是被冤枉的,他们明天就来接我出去,你们别打我的主意,告诉你们看守队长还是俺媳妇的表哥呢,你们要是吃了我,他会枪毙你们的。
几个人看了我,我年轻,身体又好,就放了我。劳改队是天天死人,死了大半,上级来视察的政委知道了,向上级汇报,才把剩下的人给放回来了。我,现行反革命李兴民被发送回来,接受当地人民的管教。
我回来时,才知刘文敏死了,我的两个活蹦乱跳动的儿子大狗二狗死了。我那时痛哭着大叫着,如疯狗一样回到了家。我的家门开着,屋子里已经长满了蜘蛛网,飞着苍蝇和蚊子。我的家哪?我女人孩子哪?我幸福浪漫的过去哪?
我嚎啕大哭,用头撞墙。无用啊。我被二嫂还有我娘劝住了。二嫂领我到了埋葬刘文敏和大狗、二狗的坟地。已经长满了青草的坟地里面是我的女人与孩子。我抱住坟大哭。哭干了眼泪,我抬头忽然问二嫂,怎么没有让她们入祖坟?二嫂吭唧了一声说,大哥大嫂不让入祖坟,就埋在这里了。我又问,咱爷咱娘就同意了。二嫂抹着泪说,他三叔,你就不要问啦,人死啦,就死啦,不能复生。
我忽然清醒了,大哥、大嫂、爷、娘不认我李兴民了,我就不是他们李家的人了,我不跟他们是一家人,我是野种,我的儿子也是野种。我又是伤心地大哭。
哭累了,我就靠在坟地上,睡着了。我娘来叫我,我也不回去。还是我二嫂来叫我,让我去她家吃饭。我不去,我想知道刘文敏、大狗、二狗是怎么死的。
二嫂在我的威逼下、哀求下,她才说了。她也是对大嫂不满。说得模糊不清。但我却清楚。二嫂说完,我就全猜到了。
刘文敏和孩子的死因,我猜想是俺大嫂。我被抓去劳教了,刘文敏是反革命家属受监视受管教。大队经常点刘文敏的名去学习,生产队也天天点她的名叫她学习,改造思想,问她还有什么没交待的吗?负责管教刘文敏的正是俺大嫂。俺大嫂不是个东西,她可以报复刘文敏了。自从刘文敏进了俺家的门就和俺大嫂不对乎,我被抓走了以后,俺大嫂别提多高兴了,经常到俺家问地瓜问南瓜,讽刺我们,挖苦我们。刘文敏怕她心里恨她,但拿她没办法,人家是革命的领导。刘文敏受不了的是她经常诱导大狗。哄一下大狗,就问大狗你家的好吃的藏在哪儿?小孩口中掏实话,大狗就用手指我家的床下。
挨饿的人增多了。大嫂到我家来的次数多了,她相信我偷了很多粮食藏了起来,不然大狗怎么吃得那么好。刘文敏也没饿着!一次,大嫂又在哄大狗时,刘文敏受不了和她吵架了,说,你别到我家来,哪有你这种管教法?
我大嫂也翻了脸,大骂我是反革命,骂刘文敏是反革命家属,对待反革命家属,她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结果引来众人观看,大嫂骂得更理直气壮了,说我们和你们这个反革命家庭一刀两断,我姓我的革命的李,你姓你的反革命的李。刘文敏理屈,不敢吱声了,大嫂被二嫂劝走。第二天,刘文敏和大狗二狗就被抓到了大队的劳教所去学习。刘文敏被审问了好几次,问我还贪污了什么?
刘文敏说没有呀,真的没有。她也不隐瞒,就说我过去搞过投机倒把,现在不干了,真的没有贪污呀。
刘文敏在大队受审,我爷连一眼都没看过。我家人在我爷的眼中是一文不值的,是落后的狗屎。我爷对我的两个儿子也是冷冷的,好似不叫他亲爷爷。
刘文敏放回来,就气得有病了。她打开锁着的堂屋门,发现家里失盗了,惟一生存的希望破灭了,床底下的粮食被人偷走了。刘文敏是个心细的女人。她把大狗二狗扔到床上,再往床底一看,就气哭了。埋在床底下的泥缸被扒开了,她钻进床底去看两个泥缸,泥缸敞开口,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泥缸是我们家的粮食,我们家的仓库被人盗了,没留一点点粮食。刘文敏疯着用双手去摸泥缸的底,摸完缸,抓上来一把土,她爬出床底,就悲痛欲绝地哭了。伤心的情景我是能想像出来的。那个年代,粮食就是生命呀!她宁愿做有粮食的反革命家属。
绝望了的刘文敏又气又恼,就病了。可恨的是老大娘子,她还到过我家,她还变个法子审问她。从大嫂的话音中,刘文敏猜出来了,我们的粮仓就是床底下的两个泥缸,就是大嫂干的,是她偷了我们家的粮食。她吃饱了,刘文敏没有吃的了。
刘文敏成了反革命家属,心里窝囊呀。她是不服,再加上受老大娘子的气。受别人的气还可忍,就是受自己人的气难忍。刘文敏就气病了,她病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可吃的了。老大娘子也不问,也没把这个消息告诉俺娘,这个坏女人。
刘文敏有病,发高烧烧死的。那时,生产队正在学习党中央文件,正在开群众大会,要革命、生产再上一个台阶。村里人都出去凑热闹开会学习去了,谁还关心刘文敏他们。
刘文敏发高烧烧死的。我的两个宝贝儿子大狗二狗也饿死在他们娘的怀里。是老二娘子,我二嫂发现的。收尸时,刘文敏的两个奶子被两个儿子咬掉了半个,刘文敏怀里,她的棉袄棉裤都是血,两个儿子被活活饿死了。
刘文敏是用一个小木匣子,装下她的尸体下葬了。大狗、二狗用草席卷上埋了,就埋在刘文敏的坟边。
埋葬刘文敏和大狗二狗那天,刘文敏的娘家来了人,只是看看就走了。我是反革命,没有人敢和我靠近乎。
我被放回来的时候,我的女人刘文敏和两个儿子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
我就成了绝户头,无妻无子,我绝望了。看着大哥、二哥他们有女人也有孩子,看看我,完了。我就想到了过去,刘文敏在家时抱着大狗,奶着二狗,我的家多么幸福呀。
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想起了程月凡。对了,程月凡也是我的女人,她肚中的孩子是我的唯一亲人了。
我才想起程月凡早生过孩子了,孩子已经快半岁了。她生孩子,我是答应去看望她的,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后,就忘了。那时,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的身体我的意志都遭到了极大的摧残。在成分论的那时,没有比现行反革命更可耻的了,我感觉自己是在十八层地狱里,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我才二十多岁就现行反革命了,这顶可耻的帽子能戴到什么时候呢?
程月凡啊程月凡,我当初不该认识你,认识你了,你不该问我借种。我是后悔过自己的举动。可是,大狗、二狗死了之后,我没有儿子了,我就想起了程月凡,程月凡给我生了孩子,天无绝人之路啊。
于是,我就去铁矿家属宿舍找程月凡,我以为能见到正在喂奶的程月凡和我们的孩子。可是,没有,程月凡的门锁着,夏天热热的阳光洒落在屋前。我向她的邻居打听,才知程月凡已经死了。
我彻底地绝望了,连程月凡也死了,我的儿子还能活吗!难道老天真得要惩罚我,让我断子绝孙。我像疯了一样,向认识的家属打听程月凡是怎么死的。人家说,哎哟哟,小李子,程月凡好可怜啊,大冬天她生了孩子没有奶水,三天就下床干活洗衣服,中了寒,得了产后疯,死了。我问她的儿子哪?她的儿子被程国光的叔抱走了,哎,程月凡可怜哪!
我最后找到了程国光的叔叔赵振抗家,开门见山的问他要孩子养。那年月,谁愿多要一个负担。赵振抗还有儿女,一家人的生活已经够可怜的了,现在又增加了负担。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愿意抚养这个孩子。
赵振抗知道我和程国光、程月凡的关系,但不知道程月凡肚中的孩子是我的。那时,工人不如农民,铁饭碗不如种地的。
赵振抗的女人对我说,月凡生了孩子,没有奶水,就去买麻虾下奶,谁知刚下了奶水,就病了,发高烧,原来是生孩子中了风寒得了产后枫,孩子没满月月凡就死了,月凡可怜呐,她死时是嘱咐过我们要把孩子交给李兴民养,孩子没出生就认你为干爷,你就是李兴民吧。我听了程月凡死前留下的话,我哭了。程月凡我对不起你啊!
赵振抗的女人又把程月凡生产前后的事说一遍,她说,程月凡临死前还念叨你呢,说你成了现行反革命是冤枉了你,你是好人,她没见到你就死了,可怜的月凡!
说得我痛哭流涕,刘文敏、程月凡都是多好的女人啊!我伤心地抹着泪。我把我家刘文敏和两个孩子的事都说了,赵家很是同情。
这样,我把程山,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抱回来了。老天爷没有让独立门户的李兴民、小李庄又一李姓绝户。
程山来了,程山来了,四十年前就来了,程山是我的儿子呀。程山四十多了,长得更像我了,程山,程山,你是我的儿子,我把你抱来没好好地抚养你,我就不敢承认是你的亲爷。你爷是程国光,你娘是程月凡,我李兴民只是你的养爷。
程山来了,程山刚来小李庄时没享过福,没人疼爱,给小狗小猫一样地野长着。都是老大娘子使的坏,老大娘子现在死了,她没得好死,她让耕地的拖拉机给压死的。她害死了刘文敏、大狗、二狗,还想害程山,程山命大,没有被害死。
程山来了,老大娘子和庄上的人都讥笑我这个现行反革命想儿子想疯了。笑就笑吧,我知道程山是我的儿子,我就说程山是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