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我的养父李兴民真得要完了。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他已经是一个鬼魂缠身的人呢,他的举动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完了,我的养父,他连我都不认识了,他根本不认识我。
他在没完没了疯疯癫癫地叙说着过去。他的过去,一段灰色的历史记忆。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感觉好笑,可笑。
我的养父疯了!这次到老家来,什么也没有得到,只是看看他而已,这是最后一次的见面,下一次一定是他的葬期!
我告别了养我长大的土地,告别了我的养父,我是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老家、小李庄。我和安丽和我的儿子宝琪坐着小车来到了我父亲程国光母亲程月凡生前工作过的铁矿。
铁矿的领导换了许多界,现在的领导是新人,他们不认识我的父母是谁。我只有动用关系,查档案,查出了我父亲在铁矿殉职的那次事故。查到了我父亲的名字、程国光、一个光荣的铁矿工人。我母亲的名字没有查到,像她这样的工人在大饥荒年月饿死的或者是逃走的比比皆是。
我关心的是我的父亲程国光,我到了档案室查看我父亲程国光的档案。可是很遗憾,我父亲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的档案已经没有了,只能从那次铁矿冒水的灾难事故中查到我父亲的名字,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可以查找的了。
没有我父亲的档案,我怎么寻找自己的身世呀,我怎么好认祖归宗呀。我失落地回到了招待所,没精打采地歪在沙发上。
安丽在劝解我,说只要你用心,一定能够查找到的。安丽在婆婆妈妈地说,她像电影里的侦探在分析,她说,要找到你的老根,必须找到你的父亲,现在你的父亲找不到了,就像没有了一条快捷的道路,你只有另找一条道路,它叫曲径通幽,也可以到达目的地,我们可以找你父亲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我知道这些都没有,我们可以找你父亲的兄弟,你的大伯、叔叔,如果也没有,再找你父亲的堂兄弟,就像瓜秧再长滋蔓再多,总能够找到根的,总之,我们是能够找到的……
在他的启发下,我叫了起来,说,对,我父亲有一个叔叔,是他把我父亲带大的,还听说,我父亲的叔叔是一个老革命呢,说不定我的亲爷爷是一个老革命先烈呢?
我又去查找我父亲的叔叔赵振抗的名字。他是老革命家,是铁矿的干部,是我父亲的叔叔。到了铁矿,去询问,很快就问到了,几个搞矿史研究的老人知道。
铁矿的领导是非常的重视,他们把劳保科的领导、组织科的领导和研究矿史的一个年纪较大的领导都请来,座谈。在座谈会上他们在尽兴谈论着,我父亲的叔叔、我的小爷爷、老革命家赵振抗。赵振抗是年轻时就参加革命了的,他跟随南下的大军,在打完淮海战役后就留在了鲁南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后来到了铁矿工作,是新中国铁矿建设的第一代建设者,他的经历和所有的老干部一样,有着光荣的历史,在反右时期被冤枉过,在文革中被打倒过,在文革后被平反,焕发过青春,然后是光荣地退休……可惜,不幸得很,赵振抗同志在几个月前去世了,我们铁矿的劳保科的科长还代表铁矿党委、铁矿行政送了花圈。
我听了这话让我坐不稳了,我惟一的线索又要断了,我的爷爷死了,我认祖归宗的愿望难于实现了。
我很着急地问,你们知道吧,赵振抗同志是我的小爷爷,我的父亲叫程国光,我的母亲叫程月凡,我的父亲在没有跟我的母亲成亲之前叫赵国光,我父亲叫赵国光,是跟着我小爷爷长大的,我父亲叫我小爷爷为叔叔,就是说,我父亲是我小爷爷的侄儿,我的亲爷爷是和我的小爷爷赵振抗是一母同胞。我的父亲跟着我的小爷爷长大之后,我的父亲倒插门,跟着我的母亲姓程了,不姓赵了,不叫赵国光了,叫程国光了,我也是,我应当姓赵,不姓程的,我应当叫赵山,等我认了家谱,有了辈分,我应当叫赵山了,和滑稽演员赵本山就少一个字……你们应当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了吧!
在我的提示下,他们终于恍然大悟。矿史研究的领导说,我知道了,你父亲参加工作时我还见过你父亲,我也见过你的母亲。我家和你父亲家离得不远呢。是的,我从小听我的母亲讲,你父亲是个苦孩子,从小就没有爹娘,是您小爷爷把他带大的,你也是,你生下来,你的父亲死了,你的母亲也去世了,就把你送到了乡下,跟着你的养父。你也是一个不幸的孤儿,这是时代的悲哀,是历史的悲哀。
他们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再往深处了解已是不可能的了,他们也不知道我来的真正目的。以为是了解自己前辈的光荣的过去,为他们树碑立传的。其实不是,我是来认祖归宗的,我是来寻找我的根。
座谈会之后,在矿领导的陪同下,我到组织科的档案室查看了我小爷爷的档案。我小爷爷的档案还在。我查看了,才知道我小爷爷是河北省石涧县人氏,祖上是农民,成分是贫农,属于被压迫被剥削的人。他从小就加入了八路军,入了党,当上了共产党的干部,官并不大是科长,他在战争年代和解放后的建设时期先后立过功。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可以查找的了。
我在铁矿呆了几天,在矿领导的带领下,前去我父亲和母亲结婚时住过的老平房看了,只能是伤感与悲痛。房子太老了,还是存在着,说明矿业工人生活的艰苦。带路的人解释说,只所以没有拆建,原因是工人都到城市里买房子了。可是我明明看到有许多职工生活在这个贫民窟里呀。
房子已经看不出当初的颜色了。砖墙上生长着青苔,瓦屋上也生长着青苔,当初的青砖被历史覆盖了。在我父亲和母亲住过的房子,还有人住。我在遥想着我的母亲就在这个房子里把我生下来的情景。可是,我生下来时,我的父亲已经在矿难中丧生了,我是遗腹子,是天下最可怜的孩子。我的母亲在多么困难的情况下把我生养的啊。
我不想在此多留,这样只会加深我的伤痛。我寻找不到我父亲母亲的坟地。他们根本没有。父亲就葬在矿井下了,母亲的尸骨也不知道被人埋葬到哪里去了。儿子想给父母上坟,却找不到坟地,这是多么的悲哀啊。
我还是被好心的、过去认识我父母的邻居带着,到了一个巨大的露天矿井旁,对着深不可测的井水,悼念我的父亲,然后在矿井旁烧了火纸,就算祭奠我父母的亡灵了。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来吊唁我的父母。我是多么的不孝呀。
我带着悲哀的心情离开了我父母居住的地方。继续北上,寻找自己的根。
我按照铁矿劳保科提供的地址到了枣城。我小爷爷退休后,回到了他的儿女身边,居住在枣城,一直到他死去。
到了枣城,我们按照地址找到了我小爷爷的家。很遗憾,我的小爷爷已经死了,是小奶奶接待我们的。我在她家里只是见到了小爷爷的遗像,一个还算慈祥的老人。
我的小奶奶,我小爷爷的第二个媳妇也变得老态龙钟了。她以为我是来走亲戚的,她摇晃着身体拄着拐棍,站在我面前,仰着花白的头噘着鸭子嘴反复地问我,你爹是谁,你娘在家里干什么?
人老了如顽童,我苦笑着说,我爹是程国光,不,我爹叫赵国光,我娘叫程月凡,我叫你小奶奶。
老人家听了有了反映,说,有工作就好,比在家闲着强,造什么都能发财,造带光的也好,千万别造假货骗人,你娘呢就加个夜班也行,告诉她夜里别受寒了,我这个身子骨不好就是年轻时出力受的寒,现在落下这个孬身体。
我听了啼笑皆非,小奶奶啊真是个老顽童,要是上台去说相声,绝对不比那些大腕差啊。
小奶奶的儿媳妇把老太太拉到沙发上坐着,大声对她说,人家是来认亲的,我们家里过去的事你不知道,你是后来的。
老太太还不服气,嘟囔着说我都快八十了,我什么不知道,你们是嫌弃我碍你们的事吧,我这就去死,我死了就不碍你们的事了,你们不是巴望我早死吗?老太太怒气冲冲地离开沙发,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里,重重地关上了门。算是对我们的抗议。
过了一会儿,小爷爷的儿子,一个比我显得大几岁年纪的人进家了,和我谈起来。先是陌生,就像是大战前的国共和谈,在凝重得让人快窒息的气氛中进行。
他问我,你来找我爹有什么事?
我说,他是我的小爷爷,他是我父亲赵国光的亲叔叔。
他说,我家老爷子是你的小爷爷,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你爹是谁!
我说,我爹是赵国光,他跟我娘程月凡结婚后就叫程国光了。
人家摇头,很遗憾地说,赵国光还是程国光都没有听说过,程月凡也没有听说过。
我也很遗憾地看着安丽和宝琪,他们的脸上流露的也是失望。寻找自己的根原来是这么地麻烦。人家不认我,我也不能强求人家啊。
我们只有告辞了。这时,小奶奶出来了,她拉住我的手不让走,她忽然变得不糊涂了。
她对我说,你们说的话我站在门后都偷听到了,我的耳朵不聋,我听得清清楚楚,你说什么,你爹叫程国光,他是你爹?
我双手拉住老人家的手,激动地问,小奶奶,你认识我爹程国光?
老人在认真地打量着我,问,你是程国光的儿子,你娘叫程月凡,是程保粮的闺女,你进来我就看你长的像你娘像你姥姥。
我问,小奶奶你认识我的娘,还认识我的姥姥?
老人的手颤抖了,她也激动地哭了起来,说,你真是俺国光留下的遗腹子?
我给老人家跪了下来,痛苦地说,是啊,小奶奶,我是生下来就没有了爹,接着就没有了娘,我是被一个来铁矿收破烂的人抱回乡下的。
我又找到了线索。我怎么能不高兴啊!
我们把小奶奶抱到了沙发上,小奶奶好似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清醒了许多。她说,没有想到你还活着啊,老头子生前和我时常说起国光,还以为他绝后了呢。
小奶奶大了声音,她对着小爷爷的画像大叫道,老头子啊,国光的儿子来认祖归宗了啊,国光没有绝后啊,啊哈哈……
小奶奶用衣襟擦眼泪。
她问完我,又看了看安丽和宝琪,问我,这是你的媳妇那是你的孩子?
我点点头。我叫宝琪过来,到老太太跟前,让我的儿子叫太太。宝琪是怯生生地叫了声太太。
小奶奶一把把宝琪搂在怀里,留着欣慰的泪水,高兴地说,大孙子,一看你混得就好,你媳妇长得给电视里的演员一样,你的儿子是个乖宝宝,要是俺国光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老太太说着又掉下了眼泪,哀叹地叫到,可怜,你的爹娘。
我安慰小奶奶说,那时的人过的是人过的日子吗,那时是什么时代啊?
我说着自己也哭了。
老太太看我哭,自己就不哭了,在安慰我,说咱娘俩都别哭了。你就是我的孙子,是我的亲人,你们就住在这儿,听我给你们拉家常,讲讲过去,他们都嫌弃我罗嗦,你不嫌弃就行,我把我知道的都对你说。
小爷爷家的人对我们客气了起来,把我们当成了亲人。我就叫小奶奶的儿子为小叔叔了,其实他比我还小。我在听小奶奶讲家世。
老太太叙说了好长时间,我终于知道了一些原委。老太太原来不是我小爷爷的原配媳妇,她原来的丈夫在那次铁矿的大事故中,和我父亲一样遇难。那时她还是一个半老徐娘,就再嫁给了我的小爷爷,又给我的小爷爷生儿育女。这些孩子都是她和小爷爷结婚后生的。小爷爷原先的那个女人,不能生育,在铁矿那次大事故之前得了肺结核,死了。他们的孩子哪里知道我爹娘的故事呀。
老太太说见过我的爹娘,那时还没有成为我的小奶奶。成为了我的小奶奶时,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也不见了,只听说被人抱到乡下去了,那个年月,在农村是饿不死的,是活着的希望啊,许多老家在农村的工人不干了,往农村跑。
我们没有住在她家里,就住在附近的宾馆,可是,我们吃饭聊天就在小奶奶的家里,我们给她的家人,给小奶奶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和他的家人也套上了近乎。我与小奶奶家的小叔叔喝了一次酒就更近乎了,真得成了一家人。
成了一家人之后,才知道他们的生活是很艰苦的。特别是小爷爷死了,小爷爷的退休金没有了,小奶奶的退休金少。铁矿经济情况不是太好,衰老矿井下岗的工人多。
我就给了他们一万块钱,算是孝敬老太太的,也是替我爹娘来报答小爷爷对我父亲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