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从于汉臣说起来……他是码头上的一根棍,一杆旗。于汉臣这人,在码头大半辈子,不怕拳头,不怕刀枪棍棒。在风言风语面前,他有些忽忽悠悠,失去了主意。于老歪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依然在煽风点火。在这个码头上,大叔你可是一根多大的风也吹不倒的旗杆啊。为什么大杠小杠这么敬重你老人家吗?就是因为你是一条好汉。想当年,在老家防长毛造反,你杀了他们的奸细。在码头上,高丽人贩鸦片,你毁了他们的船和货。到老了,因为儿女的婚姻,你与这无耻的汉奸结成了亲家。你说说,让码头上的人们怎么看你,让后人怎么看你。于老歪其实并不是于汉臣的亲侄子,他是八杆子也打不到的远房本家。他一直在观望和觊觎于汉臣的地盘和家当,他对芋头也是心怀不轨。他能说会道,常常说得于汉臣连哪儿是北也找不到。孔昭德在码头上的出现,已经构成了对他的极大不利。
他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机会,机会也终于来了,孔昭仁成了汉奸,自然也连累了孔昭德。三说两说,于汉臣思想有些动摇了。他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汉奸。于汉臣决定,让孔昭德离开码头,离开自己杠帮。也就在孔昭德离开码头的那年冬天,一年里,从开春到冬季,大家忙碌了一年,到了腊月,应该回到山东老家过年了。到了年底,杠上也要给小杠们分红了。平时,于汉臣只给大伙发个零用钱。钱到了手,饭到了口,花花绿绿的码头,没有他这个杠头管束着,小杠们会把钱吃喝嫖赌挥霍一空。到了年底,两手空空,回到老家,怎么向亲人们交待?所以分红的这一天,也是小杠们最高兴的一天,也是码头上最热闹的一天。芋头一大早就买来了鸡鸭鱼肉,在大锅里炖上煮上。她把钱也从钱庄里取了出来,那是一大包银洋,每个小杠一年里都能挣个百八十块钱。是出了大力,可也挣到了大钱。
今天,大伙痛痛快快地吃一顿,喝一顿,然后揣着钱坐上船,漂洋过海回到山东老家,跟家里的爹娘,老婆孩子一块儿过个好年。那天晚上,大伙酒足饭饱,开始分钱的时候到了。可是,那一包银洋却不见了。明明取回来的,包在一个包袱里面。听到这个消息,小杠们的酒也醒了,大家一起寻找这个包钱的包袱。可是找到了半夜,也没能找到这个包袱。连包袱一起不见了的,就是于汉臣的侄子于老歪。大伙的心一下子凉了,全身也凉透了,一定是这个于老歪,把大伙一年辛辛苦苦挣的钱偷走了。在那一瞬间,天似乎塌了下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所有的眼睛都盯向了于汉臣。于汉臣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脑门子上了,他已经懵了,他想张嘴说什么,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挺立着,挺立着,突然,他一头栽倒在地上。半天才缓过气来……于汉臣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半空,快,快去,去抓于老歪。
过去了那么长时间,到哪儿去抓他呀。
小杠们还是跑到了路口,跑到了关卡,可大伙心里也明白,既然他想偷窃,他早就隐藏起来了。折腾到天亮,也没见于老歪的人影。报官吧,让衙门的人抓于老歪。可是,官在哪里?衙门在哪儿?于汉臣一股火冒上来,眼睛模糊了,耳朵也听不清了,他倒在炕上,再也没能爬起身来。嘴里念念不忘的就是于老歪这个王八蛋,他怎么能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码头上站满了等着要一年苦力钱的小杠们,他们是要工钱来了。
于汉臣问芋头,你看一看,咱们家积攒的那些钱有多少?
芋头找出爹这么多年来所有的积蓄,总共能有两千块银洋。因为平时讲义气,江湖朋友也多,于汉臣没积攒下多少钱。这两千块银洋,还是芋头偷偷攒下来的。
于汉臣让芋头把这些钱分给大伙,不管怎样让他们回家过个年。
芋头把家里的积蓄一分不少地分给了小杠们。可是到了第三天,在于汉臣的屋子外面,站着的还是那些小杠们。他们不肯走,等着于汉臣把钱一分不少地给他们。
于汉臣说,芋头,你去给大伙说说好话,先回老家过年,账有账在,我于汉臣不是赖账的人,等到明年,咱们会把欠大伙所有的钱都付清。
小杠们却是不肯,明年在哪个码头上干,还说不准呢,杠头最好把钱给我们结清了吧。
于汉臣打发芋头,到万源钱庄去找刘掌柜,当年,于汉臣曾经帮钱庄押运过大宗银两。钱庄有个闪失什么的,都是于汉臣出面帮助摆平的。到了这危难之时,芋头去找刘掌柜,到了年底,钱庄的钱也都封存起来了。一千、两千还可以,数目那么大,要七八千块,钱庄真的拿不出来。去找黑道上的朋友,平时都哥们浪气的,可真的向他们借钱,他们说了,这年头老婆可以借,而钱却是万万是可以借的。
看着聚集在门口的小杠们,于汉臣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死过去。芋头呼天喊地,爹呀,你可不能把我给扔下呀。喊着叫着,于汉臣渐渐地苏醒了过来。
听到这儿,孔昭德忍不住了,他说,“到了那样紧急关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芋头说,“我给爹说过,我要去找你。可是,爹他不让我去。他的脑筋没转过弯来,他到了这个时候,还认死理。找你,你也没多少钱。也许会找你二哥借钱。找你等于找汉奸,我还不如去找日本鬼子。”
平日里,大家都是老乡,大家也都互相照应,可芋头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一个钱字,老乡们都变得那样无情无义。对她和父亲,步步紧逼。于汉臣已经奄奄一息了,只有呼出来的气,却没有吸进去的气。吃药医治都不管用,于汉臣就是火上浇油给逼迫的。芋头给小杠们跪下了哀求他们,大哥,大兄弟们,你们看在我爹就要咽气的份上,你们先回老家吧。欠你们的钱,我会一块不少地付给你们的。
小杠们还是不答应,这是我们的一年血汗钱,不把钱要到手里,我们宁可不回家过年。芋头咬了咬牙,她只有最后一个办法。她还是去找万源钱庄的刘掌柜。这一次,芋头进门就跪在那里,死活不肯起来。刘掌柜也很为难,芋头姑娘,按说在这危难之时,我应该出手相助。可是,我毕竟是个掌柜,还有东家和大股东。你总得有个抵押吧,你什么都没有,我怎么借钱给你呀。芋头还有什么可以抵押的,我押上我自己,还不上钱的时候,我自卖自身。连本带利,我会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们钱庄。钱庄掌柜还在迟疑。芋头双膝跪着爬行到了他的跟前,不能再拖了,我爹快要给他们逼死了。这时候,你刘掌柜伸出手救我和我爹一把,我们父女俩是忘恩负义之人吗?
孔老三问,“刘掌柜答应了?”
“刘掌柜能不答应吗。他也让我的真心和真情给感动了。小杠们把钱拿到手里的时候,他们想对我说些什么。我没让他们说出来,即使说出来我也不听。因为分红钱,他们把我和我爹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们回老家了,我爹却没能活下去。一位在码头上混了大半辈子的老杠头,竟然让他手下的小杠们给逼死了……我爹临死的时候,他对我说,记住老人们留下的话,句句都是正理。爹谁都对得起,就是没对得起自己的亲闺女……”
沉思了好一会儿,“孔昭德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找你又有什么用,那得需要多少银洋才能摆平的事。我倒是想过去找谁,你想知道吗?”
孔老三摇摇头,“我不知道,你面临着这么大的困难还能去找谁?”
芋头说,“我想找你二哥,在这码头上,只要你二哥出面,他能帮我们摆平这件事。”
孔老三叹了口气,“在那个节骨眼上,如果你能来找我,也许我会硬着头皮去找他的。”
芋头摇了摇头,她说,“我不会去的,当妓妇女,那是一个是个人的小名声;可要当了汉奸,那可是损害国家和祖宗的大名声。我将银洋一块不少地分给了那些一点情分也不讲的小杠们之后,我爹他就咽了气,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天,正是大年三十,那个除夕之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想哭,可我连眼泪都没有。索性我也不哭,哭给谁看,世上除了我爹,有谁稀罕你的眼泪。”
“所以,你就自暴自弃,自己作贱自己,走进青楼当妓女?”
“我是兑现自己的诺言,我心甘情愿来当妓女的。当妓女也没有什么不好,就像你是靠着出卖力气挣钱;而我呢,要靠着出卖肉体挣钱。别的女人能当妓女,我为什么不能当妓女。”
“芋头,只要我在,我决不会让你作贱自己。我要把你从这儿赎出去。”
芋头说,“赎我可以啊,但是,赎我的钱呢?钱在哪儿?”
孔昭德拿出了二百多块银洋。“我不知道需要多少钱,才能把你从这里赎出去?”
“要赎我出去,我的身价可是连本带利需要一万块银洋。这么钱,你能拿得出来吗?”
“我可以想办法,但你必须等着我,芋头,你听清了吗?一定要等着我。”
从兰香阁走出来,孔昭德的脑子里只惦记着两件事,要抓住于老歪,一是替于汉臣和芋头出了这口恶气,然后再把钱如数追回来。于老歪捅了天大的漏子,他可能让码头上的人抓住吗?他必定给自己设计了一个逃跑藏匿的方案,他现在躲藏在什么地方,没有人会知道。另一件事,应该去找邓春大哥。邓春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多年,他或许能筹集到一大笔钱,把芋头赎出去。他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在这肮脏的地方,受千人骑、万人轧的苦。要完成这两年事,他就不能在码头上呆下去了。
孔昭德要离开码头了。他的那帮子弟兄们围拢在孔昭德的身旁。“三哥啊,你不能走。你是咱们山东老乡们的头儿,也是弟兄们的主心骨。你要走,是不是害怕那个板肋江虎生呀?”
“我有事情,我离开一些日子。我呀,生来就没怕过谁,我也不想让谁来怕我。等我把事情办完了,我再回码头。”
“三哥走了,码头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咱们在码头,就是干活挣钱,别争谁是老大。不知你们想过没有,小鼻子说打中国就能打中国,老毛子也是这样,兵马说来就来到了中国,为什么?就是咱们中国人心不往一块想,劲不往一处用,就是一盘散沙。俗话说,家不和,外人欺。有本事同外国人争高下,窝里斗,自相残杀,算什么本事。你们也记住了,要多行善事,莫问前程。多行不义必自毙。”
大伙还是舍不得孔昭德离开码头。“三哥走了,我们真的成了一盘散沙了。”
孔昭德打点了一下行装,他离开了码头。他走了,猴子也照样跟在他的身后,一起离开了。
到哪儿去?孔昭德想好了,他要去找邓春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