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兄弟结怨恨
孔昭德记得,他和邓春一齐出海那天,刮着小北风,掠过海面的小北风夹带着雪粒子,如同一个老人哽咽哭泣。天气寒冷,海水显得十分慵懒,温度继续下降,也许海水就会凝固,就会结冰。迸溅到船上的海水,也结成了冰茬。
邓春带着他的手下登上了船,拉起了风帆,船舷两侧有八支长长的桨。船一边借助风力,也借助人力。从海边一直大海的深处划去。在一个礁岛附近,邓春的船落下风帆,放倒了桅杆,抛下锚,就像垂钓的老人,静静地守候着鱼儿们上钩。
孔昭德躺在邓春的对面,“大哥,我们要在这儿等到什么时候?”
邓春说,“我也说不好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贼的出没哪里有规律。中国人过大年,也是大烟销量最好的时间。那些贩大烟的高丽人不会放过这个发财的商机。”
从林则徐那个时代,咱们朝庭就禁烟。可禁到了现在,码头上到处都是大烟馆。高丽人种大烟贩大烟,日本浪人经营大烟。他们害的都是中国人。中国人的银子没了,中国人的身体也垮掉了。太阳挨近了海面,天色也黯了下来,依然没有船的帆影。
邓春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白等了,他们不会来了。走吧,咱们收山吧。”
孔昭德不明白,“为什么要说收山?”
“出海的人驾船出海,都当作自己是下地做活儿。船掉头往家走的时候,就喊上一声收山。”
就在弟兄们拉起风帆的时候,忽然,一面白色的帆如同招魂的灵幡一样出现在远处。望风的人喊了起来,“老大,他们来了。”
是他们来了,天寒地冻的,哪里有渔船出海。伙计们要把风帆拉升起来。邓春没让升蓬了,而是划桨划过去,别惊动他们。看准了,真的是他们,咱们再下手。可千万别伤及无辜。
伙计们拍着胸脯“放心吧,老大,咱们是千尺之内识公母。”
孔昭德心里紧张得要命,毕竟是头一次上船出海,而且做的是生死打劫的勾当。船上的人已经拿出的短刀,插在后背上,大家都做好了准备。
远处的那条船显然发现了邓春的船,他们想逃走,已经迟了。正调头时,邓春的船已经截住了他们的去路。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船上只有三个人,身上穿得也厚厚实实。等到他们拿出砍刀时,邓春的人已经跳到了他们的船上。刀架到了他们的脖子上,大声地喝道,“交出银子,交出福寿膏。”
那三个高丽人紧紧地闭着眼睛,一声也不吭。
“日你娘,要你们装死!”邓春的手下叫二驴子的壮汉手起刀落,割下了他们一只耳朵。妈的一声,血喷了出来,红红的耳朵飞到了海里。
一个年龄大些的烟贩子说,福寿膏有一些,“给了你们,就放过我们吧。我们也没有办法,都是为了生活。把我们杀了,我们一家人怎么过下去呀。”
“说,福寿膏在哪儿?”
烟贩子战战兢兢地指着船尾。在船尾部的舵杆下方,拴着一根不起眼的绳子。绳子垂在海里,向上一提,下面拴着重物,提到船板上,绳子拴的是一只高丽陶瓷坛子。坛口用蜡封闭着,外面还包裹着好几层的油布。打开封口,坛子里面装的就是熬制成大烟泡的鸦片。
二驴子挺兴奋,“这一趟,总算没有放空炮。三哥急着用钱,我估摸着,这些货,少到家也能卖个三两千块钱。”
身后传来了几个烟贩子的求饶声,“放了我们吧,我们上有父母,下有老婆孩子,我们一死,他们也就活不成了。饶了我们吧……”
孔昭德心也软了,忍不住要替他们求情。他说,“大哥,要不……”
邓春摇了摇头,“万罪皆可饶恕,贩毒可杀不可饶。近代的中国,外人皆能欺辱,就是因为鸦片。先是英国人,日本人也步他们的后尘。高丽人当帮凶,他们要害的是咱们中国人。老三,你在我的眼里,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可你怎么一时又儿女情长,生着柔肠。在这黑道之上,可行不通也行不远啊。”
当天晚上,邓春又向孔昭德吐露了一次衷肠,老三,“大哥知道,你如果不是逼得无路可走,你不会到我这儿来,跟着大哥,做起了海盗这行当。其实,谁不想守着父母,守着故乡过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欢女爱,传宗接代,何乐而不为。但是,这世道这年头,国将不国,礼崩乐坏,我们平民百姓不自己谋求生存,谁会慈悲于你。大哥并不是非要劝你入大哥的伙,当一辈子杀人越货的海盗。官府都放任烟贩子,任凭他们毒害中国人。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人,关东人,山东人,天下人,人人成了大烟鬼,码头上再也不会有当小杠的人。孔夫子教导了中国人两千多年,到头来怎么样,朝庭那么一个熊样。在民间,什么卖身投靠,什么笑贫不笑娼,码头上林林总总丑恶之行径,你也看在了眼里,馨竹难书。”
“虽然我不是孔家的嫡系,但是我致死也不能认同你的说法。中国人如果真的能按照孔夫子的教导去做人做事,恪守三纲五常,中国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别争执了,我们想法子把芋头救出青楼吧。”
“孔昭德垂下了脑袋,我为我的无能为力感到耻辱……”
“你虽然年轻,但却是我心目追寻的那个人。码头上的乌烟瘴气没能污染你的心灵,你的人格。虽然你与大哥的许多看法,处世方式见解不同,你是个正人君子。这年头,所谓的君子都是他妈的伪君子,而你是真君子。我、大哥不想放弃你这个兄弟,不想放弃你这个朋友。”
“我的感觉跟你一样,大哥,我走了,可我又回来了。你们干的事情,我不想干,可是我还是跟着你去干了。我和你的交情并不深厚,可你在我的心里份量却是最重最重的。”
邓春感慨道,“人生能有你这样一个知己,我知足了。竭尽全力,把芋头姑娘赎出来……”
孔昭仁是在二儿子过百岁那天回到了金州家里。当他抱起儿子的时候,二宝已经冲着他笑了。时间过得多快,他已经成了两个儿子的父亲了。孔宪隆扯着他的衣角,嘴里叫着,爹……
听见儿子喊他爹,他这个当爹的真的心真的醉了,那种幸福感,胜过一切的一切……
莲花正在炕沿那儿擀面条,她的身子不再窈窕,腰身臃肿了,像个妇人了。她一边擀面一边说,“大宝不是天天盼着爹回家看你吗?爹回来了,你告诉爹,你想要什么?”
大宝却红着脸,什么也不说了。莲花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给二宝取个大名吧。”
“大宝的名字是乔先生取的,他叫隆,二宝就叫盛吧。”
一会儿,老黄头回来了。他手里提着用马尾莲串的黄花鱼,刚刚打出来的蛎子,还有一扎头刀韭菜,一刀新鲜的血脖肉。“咱们今儿晌午吃大海蛎子擀面条,晚上再吃三鲜饺子。”
大宝说,“我要吃饺子。”
老黄头说,“还是大海蛎子擀面条好吃,没听说吗,码头上有个小杠,他爹从山东老家看他来了。小杠正在吃大海蛎子擀面,有人告诉他,你爹来了。小杠吃得满头大汗,头也不抬地说,管他谁来了,俺把面条吃了再说。后来人都当成了笑话,说吃着大海蛎子擀面,连亲爹都不认得了。”孔昭仁说,“大爷,家里添了孩子,你又吃苦受累了。”
“你说,世上还有什么比添孩子的事更喜庆?别说累,累死我也高兴。”
“面条做好了,绿的葱花,黄的鸡蛋,黑的木耳,青青的是大海蛎子,孔昭仁吃得哧溜哧溜,一会儿,额头上就沁出了汗珠子。他念叨了一句,”有这样鲜美的面条吃着,亲爹热娘来了,也要吃下这碗面。这碗面,能吃出家里的味道。“
老黄头说,“你那么爱吃家里的饭,你就多回来几趟。金州往市里,也通了火车了,你要回来,也便利多了。““我何尝不想多回来几趟,可我就是太忙,忙得顾头顾不了屁股。”
大宝突然说了一句,“爹,咱不忙。”全家人都笑了。孔昭仁说,“不忙怎么能行。以后,你和二宝还要念书,念大书。需要很多很多的钱,爹不忙,能挣大钱吗?”
莲花说,“你也别太累了,你是当家的,你可别累坏了身子。”
“你们不要担心我,你们在家,处处留意,不要跟外人接触,不要让人知道咱们家的底细。”
老黄头说,“咱们这个家,都是我出头露面,跟前的邻居以为,咱们家姓黄呢。”
孔昭仁说,“大宝一天天长大了,这屋里院子就关不住他了,他走出大门,跟周围的孩子接触以后,家里的私事,也难保住了。以后,你帮我选个好地皮,我要建造一个宅院。”
老黄头说,“这事就包在我身上。还有,你说过的,要办桌酒席,我要给莲花一个名份。”
“我天天忙,忙过了初一忙十五。哪天有空,我就回金州来,就办这事。”
孔昭仁要回市里去了,临走前,他走进了莲花的屋里。莲花正在奶二宝,孩子已经睡了,嘴里还含着乳头。孔昭仁说,“莲花,我要走了。”
莲花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抽出来,“不在家里过夜了?”
说不能在这里过夜了,孔昭仁心里酸溜溜的,他连莲花和二宝一起抱在了怀里,“莲花,我要让你和孩子好好地享享福。咱们一辈子不容易,不能总让你吃苦受累。老话说得好,家有贤妻,夫不生横事。我事业有成,就是因为有了你这位贤妻啊。”
没有遇到孔昭仁之前,莲花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她没有想到她这样一个下贱的女人会有如此之好的命运。孔老二不把她看作下贱之人,没有另眼看待她,而且是真诚实意地对待她,她也早就发过誓言,这辈子当牛作马要报答自己的丈夫。
来去匆匆忙忙,对待莲花孩子还有这个家,孔昭仁心里充满了歉意。自己走了,又要把老婆和孩子扔在家里了。莲花也申明大义,“有了两个儿子,他们就能跟我做伴,能给我壮胆。家里家外还有老黄大爷,你就放心地走吧。男人就要走南闯北,守在家里,那是炕头汉子。”
孔昭仁连夜赶到了市里,回到了公司。梅美和子就在账房里等着他的归来。见面后,梅美和子说,“今天的船应该正点到港,在这个时间里,你去了哪儿?你做了些什么?”
孔昭仁有些气恼,“我堂堂一个大经理,就不兴有点会个相好的私密之事。”
“昭仁君,你不仅仅是应该有个相好的,你更应该有个你爱的,或者是爱你的人。你的确应该成个家了……你外出的这段时间,我为你做了一件事情……你老大不小了,应该有个家室。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我为你定下了一门亲事。”
“我?你为我定亲事?孔昭仁一听了一头雾水,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私人生活来了?”
“我为你定亲事,关心你个人的私生活,也是我份内的责任。我为你选择的这个女人应该是码头上一个优秀的姑娘,我替你做主了。”
孔昭仁心说,“我的婚姻嫁娶,我会自己做主,谁要你来乱点鸳鸯谱。”
“你也千万不要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吴先生,你带孔经理去见见人。见到了本人,也许你不但不会嗔怪于我,反倒还会感谢我。”
吴先生带着孔昭仁走进了一家客店,在路上,吴先生将前些日子,孔昭德到公司找他,想借一笔钱,他要从妓院里赎出一个名叫芋头的姑娘。当二哥的不在家,二哥的下属们替他做了这件事。他们知道,孔经理与三弟的感情,看着孔昭德着急的样子,他们也不能不管。
走到客店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门前,吴先生敲了敲门。
芋头从里面拉开了门,“吴先生,是你……”
吴先生闪开了身子,让出了身后的孔昭仁。看见孔昭仁,芋头惊愕万分,她误认为是孔昭德。孔家兄弟十分相像,只不过老二富态一些,老三更英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