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起来长了……”江虎生何许人?他血性方刚,自恃勇力过人,有些刚愎自用。初来乍到,他一心想凭借着自己那一身的少林硬功夫,在码头上立起自己的杆子,闯出自己的地盘。码头上聚集着两万多个来自天南海北的小杠,四面八方的人汇集到一起,自然也就结成了帮派。一帮一派的,各自有各自的地盘。那个老毛子彼得罗夫要管理这么多的装卸工,他怎么可能管理得过来。于是,他只有管理那些形成了势力的杠头。江虎生的出现,让彼得罗夫眼睛一亮,。这个有能力的中国人在码头上显示出了他的实力。他借助江虎生,摆平了不少的事情。山东帮借着人多势众,总是不服彼得罗夫。有一次,小杠们在菜里吃出了苍蝇的蛆虫,他们不干了,纷纷涌到彼得罗夫的门前,让他交出克扣的伙食钱。我们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你们别拿中国人不当人,成千上万的人齐心协力在做一件事的时候,那就是一股势不可当的力量。彼得罗夫害怕了,他答应不再克扣装卸工人们的伙食。明里答应,可在暗地里,这个俄罗斯人一直在寻找机会,报复闹事的苦力们。他看中了江虎生这个人,借助他的武功,借助他的为人性格,他打掉了那个山东帮的杠头,也击败了那个河北沧州的杠头。码头上,成了他江虎生的天下。
彼得罗夫可以为所欲为了,他不仅任意克扣伙食费,他甚至开始克扣工人们的工钱了。老毛子的作法最终也激怒了江虎生,他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小杠们浩浩荡荡,活不干了,坐在地上,非让老毛子交出他克扣的工钱。一连几天停工,码头成了死港,港务当局恼羞成怒,要问责彼得罗夫。通过这件事情,彼得罗夫恍然大悟,权力不能过于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这比起各个小帮派体系各自为政更加可怕。他要把江虎生从码头上驱逐出去,他毕竟是中国人,到了节骨眼上,他就会与他这个老毛子作对。人家可以掌控着你们国家的命运,何况一个平民百姓。江虎生流落到了褡裢湾码头,他在那儿打拼出了属于自己的地盘。在码头上,江虎生能有君临天下的感觉。但是,他并没有感到快乐。码头上本来是船停靠的地方,这个港湾里面本来不应该有风浪。可是,在这平静之下,船主与船主之间,小杠与小杠之间,货主与货主之间,他们都在明争暗斗,不择手段地在斗。斗得港湾里的这泊水从来也没有清澈过。不知为什么,遇见了孔昭德,他的感觉真的好极了。他好像刚刚从老家来,带着老家的传统和习惯,无论经过什么样的洗礼,他似乎都不会改变自己,他就是一个原原本本的自我。不向世俗低头,更不与汉奸同流合污。
一向趾高气扬的江虎生也真服气,他直拍胸脯,“老三,如果在这码头上谁敢跟你过不去,或者敢跟你抢生意,你就告诉我,我来替你摆平。”
孔昭德说,“我和弟兄们就是想挣口饭吃,我决不惹事生非。”
今天,江虎生虽然一个人喝酒,但他喝得高兴。自斟自饮,不知不觉,他竟然喝高了,嘴边没了把门的,话也自然多了起来……“你这人,什么都好,我想在你的身上找点茬口,可你连个茬口也不让我找着。从老家出来,我抱定一个信条,那就是访名友,拜高师。都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几年下来,我就没遇到对手。遇到一个孔家老三,你还如此谦和礼让,让我连个学习求教的机会也没有。”“兄长今日喝了酒,如果兄长就是想切磋交流,我何尝不想向兄长讨教。这样,改个日子,我和兄长找个清静之处,咱们切磋交流一下。”
“酒助英雄胆,咱们哥俩就在这儿,不比拳脚,也不比套路,就角逐一下力气。”“江掌柜喝得有点过量,改日,一定与江掌柜切磋一下。”“孔老三,你全当为哥哥我助一助酒兴。”
“行,这儿也没外人,咱们俩也别动拳脚,就角逐一下气力吧。”
两个人离开了椅子,膀子靠着膀子,手臂也紧紧地握住,屏息凝神,两个武功高手都从丹田开始发力,想移动对方。角力持续了一会儿,孔昭德并没有使出全力,他从邓春那儿学到的太极八卦掌让他巧借一股妙力,靠近了江虎生的腰部,他握住了对手的腰带,稳住脚下的定力,他的脚趾似乎扣进了土里,发力时,他也借助对手的力气,他感到江虎生的身体渐渐地离开了地面。他再也没有向上用力,而是将对手缓缓地放下。点到为止,江虎生也感到那一瞬间,自己脚心没了根底。这次角力,他输给了孔昭德,而且输得心服口服。
如果孔昭德不是个宽厚大度之人,一个角力,将江虎生掼倒在地上,他就得滚出这个码头。孔家老三原本就在码头有些声势,若不是因为二哥那臭名声,而今他就是这码头上的老大了。
江虎生也心知肚明,人家让他一马,保住了面子。老三兄弟,“你不愧为孔夫子的后人。”
“兄长过奖了,我的邓春大哥,他就不争江湖上的排行,不与人争高下。但是,他与那些祸害中国人的外国人斗,豁出命去斗。我佩服邓春大哥,我造船搞航运,是完成大哥的遗志。”
“孔家老三,你也我学的榜样。我江虎生愿意结交你这个朋友。孔老三,我一定帮你挣到第一笔大船的运费。”
入夜时分,弟兄们都在船舱里睡下了。孔昭德没有睡,他坐在船尾,守着那盏昏黄的桅灯想他的心事。这个褡裢湾码头,是他和二哥在关东上岸的地方。他没有离开码头,在于汉臣手下当了小杠。也与于汉臣的闺女芋头在这儿产生了感情。做活的时候,每一次从芋头的手里领到签子的时候,她都要小声地叮咛他,活儿要悠着点干。你干得太多了,比别人多挣了许多钱,别人会忌妒你的。再说,出过头的力气,会伤及身体。年轻的时候看不出来,到老了,疾病都会找上身来的……可这一切,成了过眼的烟云。码头依旧在,故人却没了踪影。
第二天的下午,江虎生打发一个伙计领着一个商人找到了孔昭德。商人递上了自己的片子,片子上写着,“哈尔滨火磨面粉公司,外柜经理,邵勤俭。”
孔昭德一抱拳,“对不起,我还没来得及做出片子。敝人孔昭德,是这条大船的船主。”
“幸会,孔掌柜,江掌柜告诉我,说你初下商海,说你是个好人,我虽然是个商人,愿意与好人做生意。我们是不是坐下来谈谈咱们的事情。”
孔昭德与邵勤俭走进了一家茶馆,伙计沏上了一壶茉莉花茶。
孔昭德说,“邵掌柜别见笑,我不懂得何为火磨,请教……”
邵勤俭笑了一下,他说,“火磨也就是电磨。从美国进口而来,专门加工小麦。火磨磨出的面粉叫砂子面,放在放大镜下面,那面粉是一粒粒砂子形状的颗粒。精细雪白,而富有营养。我们火磨厂加工的面粉叫红菱牌,刚刚上市,不如宝船牌面粉影响大。但是,面粉的质量绝对要超过宝船牌。我有一批货,想从这个码头往上海走。”
孔昭德知道,这个人带来了他们的第一笔生意。对方要雇用他们的大船装运面粉。头一次,他几乎显得有些茫然。说起运费吨位,他心里一点底数也没有。反正我的船能载一千二百石。一石一百五十斤,一千二百石,折算起来,应该能拉二十万斤的重载。
邵掌柜心里有数,“我的这批货,也有二十来万斤。从这儿启航,到上海码头,我们算算里程,然后再计算运费。”
孔昭德哪里懂得这些,他坦诚地说,“邵掌柜,江掌柜也告诉你了,我刚刚下海,一单生意还没有做。邵掌柜是我第一个客户,我不懂得里程运费,邵先生,你劳劳心神,你来算,你说多少钱,咱们就多少钱。”
邵掌柜说,“我也看出来了,孔先生是个实诚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样,我算个价钱,你再找个明白人看一看,核算一下。孔先生觉得合适,咱们就成交。如果觉得不合适,那咱们下次生意再做。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
“邵掌柜,我也相信你,不会欺诈于我。一切拜托于你,我也不再找明白人核算。”
因为这第一单的生意,江虎生特地来了一趟。他告诉孔昭德,码头的火轮船有的是,为什么人家选择了木船,图的就是运费便宜。跑外城的外柜的经理,赚的就是这样的钱。省下的运费也归他本人了,哈尔滨远在两千多里外的公司哪里会知道他使用什么运输工具。所以,无论如何,也要保证货物的安全到达。去年,一船货物遇到了大风,船倒了,货沉了,跑外柜的经理无法向上司交待,扔下老婆孩子,他本人也投海自尽了。做生意跑买卖,表面上看你来我往,其实风平浪静的背后也充满了凶险。
江虎生走了,孔昭德跟自己手下的人说,“咱们的人,欠缺的就是开大船不行,跑长途航行不行。从前,咱们驾的都是小船,也都是在近海,现学也来不及了,只能边干边学了。跟那些船老大学着看天上云彩,看看天上的云彩,就知道老天爷刮风还是下雨。还要学着看海里的流子,海洋的水是循环流动的,并不是一湾死水。不明白就打听行家里手,要不耻下问,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尽快弥补这个欠缺。”
王小辫说,“三哥说的对,船出海的时候,可讲规矩了,别说大船,就是打渔船,那规矩也不少。比方说抽烟,船上拉的货,真要烧起火来,咱们怎么跟人家货主交代。”
孔昭德说,“别说,王小辫真给我提了一个醒,现在咱们就立下规矩。立下规矩以后,每个人都要遵守。以后,谁犯了规矩,咱们就按规矩处罚。不管他是谁,都要一视同仁。”
说立规矩就立规矩,规矩立下了:
第一条,不准带女人上船,因为女人是祸水,女人上船不吉利,违规者自行离船;
第二条,行船时,不准抽烟喝酒,违规者,抽十鞭子;
第三条,不准在船上赌博,违规者剁去一根手指头;
第四条,不准偷窃船上的货物,违规者剁去一只手;
第五条,心要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不准拨弄是非,违规者抽十鞭子。
第六条,在船之上,人人平等。有功者奖励,怠工者惩罚。树立正气,摈除邪气。以船为家,人船共兴共荣。
上述各条律,为全体同仁共同制订,共同遵守。船荣我荣。船兴我兴。大船也非一人所有,乃全船人共有之财产。船破有底,底破有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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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大船,把十几个男子汉紧紧地系在了一起,码头成了他们的栖息地,从这儿开始,他们也开始了新的生活。孔昭德非常有成就感,他把一群劫匪,一群海盗变成了闯海汉子。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能走到一起的,就是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