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弟兄誓不两立
老家人把孔昭仁拒之门外，他却没有把老家给忘了，他从自己的老家采购了白里透青的花岗岩，装上船，从山东运到了金州。他要用老家的石头给自己盖房子，意味着自己的根在山东，住在里面心也踏实。孔昭仁请来了最好的石匠，把石头雕凿得平整而光滑。他请来了手艺最好的瓦匠，建造房子砌大墙。他要求精益求精，太精细了，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太微小细致，有个小小的间隙，连个石片也垫不进去。这也难坏了砌墙的瓦匠们。
还是孔昭仁聪明，他说，“这个不难，咱们有的是大洋钱，用它做垫，最为合适。”
为了能将石料粘合在一起，瓦匠和石匠用上好的糯米熬成粘汁，然后调合石灰浆，作为砌墙时的灰浆。这样的灰浆粘合作用胜过钢筋混凝土。屋顶要上瓦了，工匠们也揣摸透了孔昭仁的心思，大泥摔得又粘又韧，那瓦上得严丝合缝。瓦上好了，再用打场用的碌碡从上滚到下，居然压不坏一片瓦。有人开玩笑，别说是碌碡压，哪怕日本人的炮弹炸上去，那瓦也也会破碎。孔昭仁有些踌躇满志。他让老黄头多付给工匠们工钱，一天三顿饭有酒有肉。
在金州建造宅院的同时，孔昭仁亲自出面为芋头求医治脚伤。金州有位名医，叫康耀祖，人称康杏林，据说有起死回生之医术。几代行医，救活一条生命，病患便在康家的后院种下一棵杏树。久而久之，院子里的杏树已经成了茂密林子。孔昭仁让人抬着芋头，敲开了名医康杏林家的门。出门迎客的，正是康杏林。他气宇轩昂，神采奕奕，双目炯炯有神，一身的长布衫，千层底黑布鞋，浑身上下透着仙风道骨的风采。
康杏林查看了一下芋头的伤势，他看出这是陈旧性的刀伤。他说，“对不起，我们康家祖上有规矩，一是花柳脏病不医治；二是刀枪之伤不医治；三是自虐之伤不医治；四不治吃五毒人之病症。这位女子是刀枪之伤，我不能医治。”
孔昭仁说，“我这弟妹的刀伤，是老毛子给残害的。她年轻轻的伤成了这样，你不医治，于心何忍。再说，您是不是害怕医治不好，有损于康医生的名声？”
康杏林有些生气，“你是谁？在金州城里，还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金州城是不是小了一点，在下姓孔名昭仁，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康杏林一怔，大名鼎鼎的汉奸走进了自己的诊室。他说，“这个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只是好多头毛驴倒霉，替你背了半辈子的骂名。”
孔昭仁说，“从甲午年到现在，我被人整整骂了十年，骂人能死人吗？我受到什么损失了吗？没有。相反，我却在骂声中成长壮大。”
康杏林嘲笑道，“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能当汉奸的人，脸皮比鞋底子还要耐磨。”
孔昭仁掏出了一百块银洋，放在了桌子上，他说，“我的脸皮是厚了一些，不厚能死皮赖脸吗？这是一笔大钱，钱统统归你，前提是，你要把芋头姑娘的脚伤医治痊愈。”
“对不起，收起你的钱。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这句俗语在我们康家不好使。我说过了，我们康家有四不医治的病症，今天我再加上一条，我决不为汉奸卖国贼治病。”
孔昭仁笑了一笑，“你们康家，医术高明，医德高尚，国难当头，还能忧国忧民，看重民族气节，让人佩服，也让人感叹。其实，金州人都没有把你看破，他们把你当成了正人君子。殊不知，你康杏林是金州城里最虚伪的小人。乔心田先生病逝，本来应该把他的牌位供奉进孔庙，可就是因为你的忌妒他的声望高过于你，你挑头极力反对将乔先生的牌位供奉进孔庙。你说你有多么的自私，你的自私还在于你就想着在城里保持你们康家的医术领先地位，你不想让康家的医术外传。所以，你们康家已经四代单传，到了你这一代，你仍然与你的表妹结亲。近亲结婚，如同在一口锅里搅勺子，越搅越浑……”
康杏林有些恼怒，“姓孔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康家医术不外传，这是祖上定来的规矩。我与表妹结亲，这也是我们康家约定俗成的规矩，难道这也犯法？”
“我没说你犯法，我只觉得这不人道，也不人性。你们康家已经几代近亲结亲，你与你的表妹生下的儿子呢……”
康杏林浑身颤抖了起来，声音也颤抖了，“姓孔的，你要干什么？你想把我毁掉吗？”
孔昭仁倒是很平静，他说，“我是来求医的，是你挑起了有关话题，才招来了我的感慨和议论。你与表妹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儿子是个白痴。为了不让金州人知道你康杏林生了傻瓜儿子，你们把儿子送到了乡下的亲戚家里寄养。两年以后，你与表妹又生下了一个儿子，结果，第二个儿子依然是个傻瓜。接下来第三个，第四个儿子无一例外都是白痴。你的夫人，也是你的表妹因为接连生下白痴儿子，她变得疯疯癫癫痫，精神失常了。你的夫人清醒的时候，曾经告诉过你，你可以不要因为她的存在，而耽误了康的传承香火儿子的出生。她曾经要你书写一封休书，把她给休了，另娶一个能够给你生出健康孩子的女人当老婆。你一直对外宣扬自己是个糟糠之妻不下堂的正人君子。所以，你不能把老婆给休了。但你一直没有放弃纳妾的想法。”“作为一名事业有成的男人，我为什么不可以纳妾？”
“你理所当然地可以纳妾，但是，你为什么没有纳妾？是你为了忠实于你与表妹的爱情？还是表白你的人生坦坦荡荡？”“如何选择自己的婚姻，这是我的个人的事情。”
“我来告诉你，因为你与妻子做爱的时候，你的眼前就出现了妻子生出傻瓜儿子的场面。所以，你恐惧，你胆怯，你无法完成性交，你射出来的全是清汤寡水，而不是真正的精子。你也找过妙龄女子试验过，做爱之时，你都无法抛开恐惧。你本来已经失去了性力，可你却利用它当作你虚伪道德的招牌。”
“你胡说，我是医生，我可以调理自己的病症。”
“你可以调理自己的病症，却不可以调理自己欠缺的心理。你的儿子，傻瓜儿子一天天长大成人了，他们要吃，要喝，要穿，你乡下的亲戚也承受不了扶养傻瓜儿子的能力。儿子小的时候，也许他们能够承受，但到了他们长大成人了，亲戚们不但承受不起了，而且要面临着你康杏林生了四个傻瓜儿子的丑闻就要大白于天下。”
康杏林终于败下阵来，“孔先生，我求求你，不要说了……”
“有些话，要说，要说透彻。有你和夫人在世的时候，你的儿子可以受到遮蔽保护。一旦你和你的夫人不在人世了，谁会扶养傻瓜儿子？没有人会管他们，他们流落街头，他们连饭也不会要，在人们的嘲弄之下，在人们的嘲笑声中，只有活活地饿死渴死冻死……”
康杏林已经是老泪纵横，孔昭仁的话如同一把把猁头的刀子，直戳进了他的胸膛。他仰起泪脸，“我一直认为，没有人知道我们家的这些见不得人的家丑。”
“丑事家家有，不露是高手。我的手下，个个都是日本人教导训练出来的间谍，你家的那点丑事，我早就了如指掌。我只是不像你们那样愿意品头评足议论别人而已。”“你不会拿这丑事嘲笑于我吧？”“我只有反唇相讥，从来也不主动地嘲笑任何人。康先生，你还不肯为她医治刀伤吗？”“我治，我治，你把钱收回去，我心甘情愿地为这位姑娘医治伤病。”
“人与人，就是要互相帮助。日本一个小国，他们为什么能打中国敢打中国？根本一条，就是中国人从来都是心怀鬼胎，互相拆台。不说别人，至少我不会像那些庸俗小人。既然康医生肯为我的人治病，我也会帮助你的。”“你要帮我？你要帮我什么？”“我是有同情心的，我要帮助你的几个傻瓜儿子。”“真的吗？我可是让我的那几个儿子愁死了。”“他们是傻瓜，但他们也是生命，谁也不能剥夺他们活着的权力，你能把他们一个个掐死吗？你活着的时候，可以照管着他们生活。你也有一天会死去，你不在人世了，你的儿子怎么办？”“你说到我心里去了，一想到这些事，我死的心情都有。
”孔昭仁说，“关于你儿子的事情，我可以在码头上给他们找一个力所能及的事情做，让他们学着干活，学着生活，学着自己照顾自己，让他们自食其力。哪怕你康先生不在人世了，他们照样能够生存下去。”康杏林已经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了，“那当然好，可这是真的吗？”“我孔昭仁说话，一口唾沫一颗钉。”“那我怎么报答孔先生？”“以后，我希望康先生不要人云亦云，发表些不利于人身与社会的言论。先生是位医术高超的医生，在社会上也有些名气，康先生可以放弃这间小小的诊所，走出诊所，走出金州城，走到更大的天地，为更多的人行医治病。我现在头上顶着二三十个头衔，其中就有慈善行医救苦救难方面的头衔。我不懂医，康先生可以帮助我做些医疗卫生这方面的工作。”“我，我能做什么？”“将来办起了慈善医院，你就给我当院长。”
“孔先生指到哪儿，我康耀祖就打到哪儿，决不含糊。”
凭着一番口舌功夫，孔昭仁没费吹灰之力，就击毁了康杏林的精神和意志。当他堂而皇之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再也用不着担心有人追捕他，更不用操心有人唾骂于他。人们向他投来的都是恭维和羡慕的目光，在这块地盘上，他孔昭仁是最顶级的人物，市政厅的议员，商会的会长，满洲资源调查协会的副会长，关东航运协会的会长，他有着数不清的头衔，因为经常出入多种场合，需要他应酬演讲，他本来就有儒家子弟的风度，他也练就了凌牙厉齿，说话一字一板，但却妙语连珠，经常力惊四座，赢得满堂喝彩。
因为有康杏林的精心治疗，舍得用上名贵好药，芋头的伤好得很快，已经能下地行走了，苍白的脸色也渐渐地有了红润。
孔昭仁吩咐老黄头，打发他到码头上去找老三，让他到金州来，来与芋头相会。他三十出头，一直没娶媳妇，期待的就是芋头。这回，芋头从苦海里捡回了一条命。他这个兄长也为他建好了宅院，他们成亲吧，到了成亲的时候了。
老黄头在褡裢湾码头遇到孔昭德的时候，他的海南丢号刚刚靠上码头，正在准备往下卸货。看见老黄头，孔昭德连忙从船上跳了下来，迎上前去。
不等孔老三问什么，老黄头拉起孔昭德的手，“跟我走，话咱们爷俩在路上说。”
孔昭德叮嘱了小杠们几句，别把货主的货磕了碰了。他就跟着老黄头上路了。在路上，老黄头唠唠叨叨地跟孔老三说了许多事。“老三哪，你嫂子孩子都为老孔家生了五个孩子了，可她连个名份也没有。今天，房子盖好，你二哥也不想请别人，他在关东也只有你一个亲哥兄弟。借着给你嫂子名份的机会，他也想缓和一下你们的兄弟感情……”
孔昭德站住了脚步，他把头扭了过去，想往回走。
老黄头说，“这十来年光景，我看得清楚，你虽然恨你二哥，但你却惦记着他。你二哥也是如此，他惦记的人也就是你。哥俩应该坐下来，面对面，心平气和地把心窝子的话掏出来。老毛子和小鼻子打得天昏地暗，死的人无数，到头来不也坐到了一起要和谈吗。别执气了，不是小孩子了，你们是亲兄弟，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呀。人生最重之三伦，父子之伦，父亲要走在你的前头，不可能陪伴你一生；夫妻之伦，结为夫妻之前也是素不相识；而只有兄弟之伦，是从生到死相守一生。”
在大门口，多日不见的兄弟俩相会了。孔昭仁仪表端庄，精神矍烁，比起从前成熟了许多。而孔昭德却风尘仆仆，就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船老大。尴尬的局面没有持续多久，孔昭仁显得大度一些，他先开口，先跟三弟说的话，“老三，你回来了？”
抱着四宝的莲花也说，“他三叔回来了？快进屋吧，快坐下歇息。”
孔昭德也顺势从莲花怀里抱过了已经八个月大的侄子，他把脸贴到了四宝的脸上，孩子给他面颊上的胡茬扎得直叫。他从四宝身上嗅到了一股婴儿的奶气，似乎唤回了他很早以前的记忆。四宝像是要报复他似的，在他的怀里撒了一泡尿。尿液带着婴儿的体温，一下子温热了他的心，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小子，我抱你，你却朝我怀里撒尿。你的穷三叔可只有这一件褂子啊……”
四宝把僵硬的局面打开了，孔昭德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而且笑出了声音。
莲花一边拾掇碗筷，一边说，“童子尿可是宝物，沾了童子尿会有喜气的。”
孔昭仁说，“记得小时候，只要你撒尿的时候，奶奶用你的尿水洗眼睛，说是用童子尿洗眼睛，眼睛到老了不会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