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宪茹与谁争锋
这一年，关东洲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大连这个称谓。不管她是从褡裢演化而来，还是由达里尼派生出来，一个地方总要有个称呼。从一八九九年算起，她应该是当时中国最年轻的城市。她是南面是旅顺口，北方是金州城。旅顺口有历史，金州城的历史更悠久。经历了战火，一座还算完整的金州城保存了下来。
乃木希典回国前，曾经与后藤新平有过一次交谈。日本人确实为这个地方倾注了太多太多的心血，付出的代价也太大太大了。大连有什么？大连就是一个刚刚来到人世不久的小女孩，她需要装扮，需要粉饰。说起乡土市井与风情人情，乃木希典说，他钟爱的地方是金州小城。也许因为许多年历史的积淀，金州是一座文明有序，可以上朔到汉代建城起始，可以探寻到远古人类居住。早在前几个时代，这里的中国人称日本人为倭寇或者是倭贼。在那个时代，尚未走出愚昧的日本人看着富足而文明的中国人羡慕不已，他们采用的手段就是抢劫。想当年，倭贼们不止一次来到金州城，他们抢吃的，抢穿的，抢用的，甚至笔墨纸砚也要抢夺。到了明代的时候，金州城来了一们名叫刘江的大将军。刘江英武过人，倭贼再次来犯时，刘江指挥他的兵马，奋勇杀敌，一次战役竟然消灭了一千五百名倭贼，一下子镇慑住了日本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哪个倭贼敢到金州沿海一带骚扰抢劫了。金州人还建造了一座镇武庙，里面供奉的那位镇武大将军就是刘江。庙宇的大门之上还题写着一副楹联：
书到用时方恨少，是非经过不知难。
人们或许有些不解，一位武将，怎会题的如此文雅诗句？诸人不知，刘江虽然是位武将，但他的文采出众，也是科举出身。这幅对联就是出自他本人的手笔。
借空闲之时，后藤新平带着几个文化官员，没有惊动别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金州城。城里的东南坊有文庙，西南坊有天后宫。金州城的人管天后宫叫山东会馆庙，说是早年间，漂洋过海山东来到金州多以打鱼为生，也多以出海打鱼发家致富。在这个小城里安身立命之后，他们想到了保佑平安的妈祖。一叶扁舟，在大风大浪里早出晚归，就是因为有了天后的佑护。小城的正中心则是关帝庙，关老爷神像屁股下面坐着的，正是镇住海妖的镇妖石。正是有关老爷在小城正中坐镇，城外的大海涨大潮的时候，潮水能涨到西城门口，可就是没能涨到城里。所以，金州城的西门叫宁海门。小城正中的十字路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人车相撞的祸事。
城里城外流行的歌谣是，“阎半城，曹半坡，划拉划拉不如老夏家一半多。”
在金州城里，姓阎的是做官出身，而且做了几代官，最高的做到了兵部侍郎。姓阎的在金州城置办房产，建造宅院，凡是城里的好地角好房子，大都姓阎，占据了大半个金州城。而姓曹的则是读过书的地主，曹家人当了金州会长，他们在城外的山坡上种植果树，而且城外山坡上果树也大多属于曹姓。有人说，金州的山是花果山，也有人称这里是杏花浦，桃花浦，都与果树有关。到了春天，金州城东白的是梨花杏花，粉的是桃花，漫山遍野，无坡不花荣。所以，金州东门称之为春和门。
姓夏的，当是金州的大户人家，夏姓的势力范围似乎不在城里，而在城外，据说当年满期人坐了天下时，一时兴起跑马圈地，夏家人就是借了这个机会占据了大块的土地，而成了一方地盘最大的地主。据说凡是要饭的，只要走到夏家大门前，叫一声“开福开福吧！”夏家人都会打发要饭的花子。是夏家人慈悲？非也，据说夏家人发慈悲并非出自善心，他们想通了，打发了要饭的，也是一举两得，一是赚了好名声，二是要饭的花子吃了夏家的饭也不白吃，他们拉屎撒尿也要拉在姓夏的地里沤粪。有一个要饭的花子不信这个邪，他吃了夏家的饭，一个劲地往前走，走啊走啊，一连走了一天一夜，他再也憋不住肚子里的屎尿，他捉摸着，走了这么久远，也应该不在姓夏的地盘之上了。于是，花子解开了裤腰带，拉下了一泡屎。遇到了一个放羊的，他便问，这儿的地是谁家的？放羊的告诉要饭的花子，这地是老夏家的。听到这个回答，要饭的花子登时晕厥了过去。
满人刚刚坐天下时，金州城里的第一位官员就在金州城的文庙建起了第一座书院，叫南金书院。二百年来，南金书院已经走出来了十位进士，四十四位文武举人，至于那些拔贡优贡，不计其数。金州城是文人墨客汇集之地，也是书家画家的挥毫泼墨之处。走进小城，便能感受到浓郁的墨香气息。
看过了金州的古八景之后，听到了金州城涌现了以孔昭仁为代表的甘心情愿为日本人做事的人物。后藤新平在这里听到最多的一句民谣，则是：“金复海盖，辽阳在外。”什么意思，就是说，辽东的金州海州复州盖州，自古就归中央朝庭。到了明朝，辽东这四个州就归山东登州府管辖。就连科举，也要乘船从辽东到山东登州府去参加考试。金复海盖，辽阳在外这首歌谣已经唱了几百年，而且大人孩子都会唱，一直在唱，为的就是念念不忘辽东归山东。脚下踩着这块古老的土地，说句心里话，后藤没有陌生感。一口流利的汉语，一笔秀丽的汉字，曾几何时，他已经让汉文化同化了。如今，日本人终于能够主宰这块土地。用一个什么方法，能使从前的秩序颠倒一下……后藤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念头冒了出来……为了体现中日亲善，可否让金州人改姓日本的姓氏。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后藤甚至为自己的突如其来的念头叫起好来。还有什么比改姓氏更好的方式，中国人姓日本姓氏，简直就是一个创举。这比起武力征服，这比更换使用的语言文字，比洗脑换脑更加有力度和深度。
后藤新平找来了金州的曹会长，把让金州人改姓日本姓氏的想法跟他说了，这不是儿戏，这要当成一个法令，推行下去，让全城的老百姓，不论贫贱富贵，统统扔掉自己从前的姓氏而改换成日本姓氏。什么张王李刘孙，统统姓山田、龟田，也可以改成桑田。
听到这个改姓氏的法令，曹会长一下子手脚冰冷。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后藤新平竟然能说出这样一个法令。他没有敢当面拒绝，也一时没能想出什么应对的方法。他说，“改姓氏之事，事关重大，并不是我会长一个能定夺的事情。金州会还有其他会员，我要同他们商议之后，再回复后藤先生。”
后藤新平说，“给你半个月时间，半个月之后，我要亲自听你们的回复。”
接下来，曹会长把金州城里有头有脸有身份的读书人和乡绅们都召集到了一起，共同商议如何应对日本人让金州人改姓氏的对策。
听到这个消息，这些金州城的头面人物们都炸了锅。什么在中国人心中最重最重，就是自己的祖宗最重。中国人靠什么延续的家族香火，人人头上顶着的就是这个祖宗留下来的姓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连罪犯乞丐都不能丢掉的就是姓氏，我们怎么可能把先人传下来的姓氏改换呢。
半个月后，后藤果然又来到了金州城。他期待着曹会长能给他一个满意的回复。曹会长告诉他，所有的金州人都不同意改自己的姓氏。后藤紧紧地盯着曹会长，他问道，你本人愿意不愿意不再姓曹。曹会长摇了摇头，他说，“凭心而论，就是我本人想改，我的儿孙们不会答应，连我地下的先人们更不会答应。再说，不想改姓的也不是我一个，所有的金州人也不会答应，一脉传承下来的姓氏，怎么能轻易改动呢。”
后藤有些恼怒，“哪个人不答应，你把他叫到我面前来。”
此时，一位名叫孙宝田的年轻学子站到了后藤面前，他向后藤陈述了不能更改姓氏的原由。姓氏是传承血脉的方式，是数典念祖的形式，是家族的荣誉和象征，中国可以丢掉性命，可有谁能丢得掉姓氏呢？姓氏对于中国人如此重要，更改了姓氏，那是对先人的蔑视和背叛。你们是统治者，可以奴役金州人，但是，绝不可以用改姓氏的方式侮辱金州人。
后藤新平说，“据我所知，中国的皇帝可以为他的臣子和百姓赐姓，在大连，比方说姓广的姓关的还有许多满族家庭，就是皇帝赐予的姓氏，这又作何解释？”
孙宝田说，“能够得到皇帝的赐姓，那是无上的荣誉。外族人强迫改姓，那可是耻辱。后藤先生，我认为改姓这个做法不可为之，为之要触犯众怒。我相信，所有的金州人与我一样，都不会同意改换自己祖宗留下来的姓氏。此事重大，不可轻易而为之。”
后藤新平思忖了好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说，“我是为了金州人的未来前途着想，才想出了这个举措。中日亲善，一衣带水，你们也是日本的国民了，改姓日本姓氏，高出中国人一等，让众多的中国人仰慕你们，不也是你们的荣耀吗？”
孙宝田摇了摇头，“不会是仰慕，只有鄙视。”
后藤还是有些不死心，你们几个读书人并一定能代表全部金州人的意愿，可以搞一个签名活动，让所有的金州人都签名，表示自己的意愿。
签名活动时，孙宝田第一个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让中国人姓日本姓氏，恐怕所有的中国人也不会接受这样荒唐的法令。所有的金州人也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在金州人一致反对之下，后藤也只好放弃了为金州人改姓氏的念头。这个做法能触犯众怒，与自己推行的文装武备背道而驰。事后，为金州人改姓氏一事，后藤也征询过孔昭仁。孔昭仁说，后藤先生还是不懂中国人。中国人最痛恨的，莫过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另有两件事，那就是对人最大的侮辱，一是闯进门来砸锅，另一件就是挖掘祖坟。改动姓氏，无疑等同于挖掘祖坟。本来可以逆来顺受，改动姓氏，却是无法接受。
后藤问孔昭仁，“如果要让你姓日本姓氏，你也不会接受是吗？”
孔昭仁说，“是，我也不会。”
此事到此为止，能够站出来慷慨陈词的的孙宝田十分年轻，金州人却从他的身上看到了甲午年间的乔心田的影子。日本人成了大连的统治者之后，后藤新平推行他的文装武备新政，就是想让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中国人忘记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家族，甚至忘记姓氏。既然日本人是统治者，这里的历史也应该由他们来书写。此时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做一件事情，那就是避过日本人耳目，到旅顺口去寻找甲午年间大屠杀的幸存者，寻找一些真实的史料，他下决心要记录下这一段真实的历史，留给这座屈辱的城市。到了一九三四年，孙宝田终于完成了《旅大历史文献征存》一书的写作。他将书稿秘而不宣地藏了起来，云开雾散之时，再将这本书公布于世。有人说大连没有历史，大连的历史就是殖民的历史。孙宝田留下来的这部著作见证了大连的历史，真实而不朽。当天晚上，孙宝田写下了这样一首诗作：
“无端倭贼侵边疆，屠杀吾民惨且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