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孔宪盛是个老实而守规矩的孩子,从小就听话,让他打狗,他不会去赶鸡。从小在家里的读的私塾,他的国学功底非常好。先生说了,如今就是废除了科举,如果还是科举取士的话,二宝必定是块中进士的材料。日后,必定被皇上钦点翰林。
悲痛之余,孔昭仁也甚感到欣慰。冥冥之中,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莲花下葬了的当天晚上,孔昭仁就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莲花,脚步轻盈地走到了炕前,坐在那儿给他包饺子。她包的是三鲜饺子,用了韭菜,煮熟了饺子,却把韭菜梗从饺子的褶上抽了出去。她知道,他吃了韭菜会破肚子。所以才采用了这样的方式。他们夫妻生了七个孩子,一个闺女,六个儿子。莲花真的是块好地,只要一播种,她就开花结果。他记得很清楚,他没看清莲花的脸,莲花的五官就是一张白纸。莲花为他包好了饺子,莲花却要走了。他拉着莲花的手,你不能走,你走了,谁给我煮饺子啊?莲花说,我走了,你再娶一个吧。他大声地喊着,那可不行,我要娶,早就娶了。
莲花说,你没听说,老婆如衣裳,破了就换件新的。但我要嘱咐你,千万可不要娶那个日本娘们当老婆。为什么?莲花说,老黄大爷说了,那个日本娘们就是一只白虎,只要你沾了她的身子,你的精血就会让她给吸干了。只要你记住了这句话,这辈子就平安无事。说完这话,莲花就走了,他也没能拉住她的手……他醒了,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但这个梦和真实又有什么两样,他明白,莲花是在托梦给他,留下她的叮嘱。他在心里念叨着,莲花啊,你活着的时候,我这个当丈夫的做过许多沾花惹草的事情。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了。确实,在莲花过世的日子,孔昭仁不知不觉地不仅不再沾花惹草,他也不再吃荤腥的食物,吃起了素食。妻子的死似乎改变了孔昭仁的做人原则。
这些天,孔昭仁已经隐隐感觉到大儿子与他之间的那种微妙的感情。他也并没有在意,因为孩子从小就离家,而且接受的是日本教育。回来以后,渐渐地,他会改变的,不会总这样不冷不热地对待他这个父亲。他一心一意做生意,为儿子付出的也太少了。莲花这一走,猛然间,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独。他有意接近大儿子,大儿子却有意回避着他。
说不清因为什么,小时候,孔宪隆对父亲就生分。在日本求学十五年,父亲的记忆似乎更加生疏。记得回金州那天,他向行人打听孔昭仁的家在哪儿?行人告诉他,你瞅瞅,金州城里城外哪个宅院气派豪华,那就是孔昭仁的家。一点没错,孔家的宅院高大气魄,房子也是富丽堂皇,在城里城外独一无二。走在宅院的那条街上,行人都溜着墙脚,连走过这条街的狗也夹起了尾巴。他是读过大书的人,他知道孔家的这一切是如何获得的。表面上看人人敬畏,其实在背地里,孔家人是人人唾骂的货色。在日本,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父亲的所为。回国时,恰遇亲娘不幸遇难。他的亲娘是一位多么贤惠善良的母亲,可是,因为她是孔昭仁的妻子,她的死,人们却都在暗地里拍手称快。这是什么,这是报应,人不报天报,真正的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孔宪隆闲逛到了浪速町,无意间发现了那家小书店,书店的名字叫乔兰书店。整条浪速町上,只有乔兰书店的牌匾不是孔昭仁书写的,乔兰书店四个大字写得太漂亮了,让孔昭仁题写的字显得穷酸许多。书店的主人是个姑娘。店面不大,但里面摆放的书籍不全是中国的古籍,也有俄文的,日文的,还有从西方翻译的名著。墙壁上面挂着一幅俄罗斯随军画家夏涅金画的马卡洛夫将军夫人的肖像,还有几幅旅顺口的水彩风景速写。他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普西金的一本诗集。孔宪隆想买下这本书,不过,他在掏钱的时候,他才发觉,他的口袋里面空空如也,他没有带钱。他的脸红了,挺尴尬的,刚要把收放回书架上面。
书店的女主人走了过来,她看出了孔宪隆的心事,她问道,“你想买这本书?”
孔宪隆的脸微微发烫,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你忘记了带钱是吗?书你可以带走,什么时候路过这里的时候,再把钱给带来。”
孔宪隆这才细细地打量着书店的这位女主人,她很年轻,长瓜脸,细细的眉毛和眼睛,虽然不那么漂亮,但却恬静而文静。街面上的店铺并不乏女老板女掌柜,但是,做书店主人的姑娘却是很少见。并不是因为姑娘让他可以把书带走,而是姑娘留给他的第一印象太好了。
第二天,孔宪隆把一枚银洋递交到卖书姑娘的手上时,他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姑娘接过银洋,她很抱歉,“因为书店刚开门,我还没有零钱找给你。”
孔宪隆说,“我没有让你找钱,你也就别找了。”
姑娘说,“那怎么好,我不能占买书人便宜。”
孔宪隆说,“咱们各得其所,那我就再买几本书吧。”
这位卖书姑娘操着一口好听的哈尔滨口音,不像山东人讲话后腔音如此厚重。从第一次接触,姑娘就给孔宪隆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甚至产生了好感。多年旅居海外的读书生活,他已经养成了特立独行的习惯,他也习惯了孤独。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渴望能有朋友,能与人交流交往。从日本回来以后,孔宪隆希望与人接触,从小到大,孤独一直陪伴着他。他渴望有朋友,他希望自己能尽快溶入到属于自己的社会生活当中去。不知因为什么,他越是想溶有入生活里面,社会生活却不那么情愿地接受他。就在这条车水马龙的浪速町,他漫无边际地走过无数次。心里很乱,真的很乱……从前的那个打着牛胯骨的孙大舌头如今成了一个要饭的花子,花子向他伸出手来,路过的各位大爷,开福开福吧,打发打发吧,给个大铜子儿,咱好买支吗啡,扎上,咱就能抗过今天晚上的寒风,就不能成为路边的冻死鬼……
在乔兰书店,孔宪隆能感觉得到,这个卖书姑娘对他也有好感。在接触当中,他知道姑娘的名字叫吕启明,是燕京大学的学生。他告诉姑娘,他叫孔宪隆,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没有想到,姑娘一下子就猜到了,他是赫赫有名孔家的大公子。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之后,姑娘对他的态度有些冷漠。他没有计较,对待一个举世闻名大汉奸的儿子,应该是这样的态度。如果知道他是这样的身份,她眉开眼笑,那她将是一个怎样的货色……孔宪隆即不气馁,也不自暴自弃,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家庭出身,但却能够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在日本,他接触过不少的先进思想,他也接触过不少的革命党,他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他不想风花雪月纸醉金迷度过他的人生。那些革命党,那些同盟会的人有多少出身望门贵族,可他们宁可舍弃生命,也要追寻一个信念和真理。所以,姑娘对待他的态度他不仅不反感,反倒让他欣慰。自从他从日本回到大连,街头巷尾经常能听到有关他的传闻,有多少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与孔家的大公子联姻了,有的小道消息竟然刊登上了关东日报的版面。对于这些消息,孔宪隆是无动于衷的。男大当婚,当父亲与他说起婚姻之事时,他这样回应父亲,他将来选择的女人,一定要是他自己看中的心上人。父亲没有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也许孔昭仁明白,他的婚姻就是自己的选择自己作主的。
吕启明很快改变了对孔宪隆的看法,他是个公子哥,他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一个挥金如土的人生。如今他正在彷徨,正在困惑,他能走进自己的小书店就是一个例证。他需要同道,他依然需要启蒙。他渴望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从天而降的不劳而获。
打破烊以后,一对青年男女就坐在书店里,开始了他们的促膝谈心。他与她似乎没有隔阂与障碍,似乎分们有着共同语言。谈到自己以后的打算时,孔宪隆沉思默想了一会儿,他说,“回国以后,我想了很久。最适合于我的,我也最应该去做的,就是去当老师。甲午年,咱们中国赔偿日本几万万两白银。日本人首先把银子用在了建学校办教育上面,让他们的孩子读书,读书才能懂道理,读书才能有志向。日本的国民素质提高了,所以,中国人不是他们的对手,连俄罗斯也成了他们的手下败将。这些天,我就像一条迷失了航向的小船,在茫茫大海波涛之中徜徉,不知所向。遇到了你,好像是你给了我启迪,我要到学校去,我要去当老师,不能让日本人占据着我们的讲台,把我们的孩子们都培养成了他们的奴才。”
吕启明说,“你受的是日本教育,能说日式教育不好吗?整个大连也是日式教育,你要去到学校去当老师,教育重要,更重要的是启蒙。”
一个读书人,不仅要明白做人的事理,他更要懂得国家民族的命运,还有自己肩负的使命和责任。在这一天一夜里,孔宪隆似乎经历了很多。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读书期间,他也有几个志同道合的留学生朋友,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谈论最多的就是国家,就是民族。前途在哪里,希望在哪里……有几个同盟会的会员,他们的主张,就是革命,驱除鞑虏,光复中华。孙中山成功了,把统治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制度结束了。但是,接下来的,是更加的混乱,更加的让人迷惘。孔宪隆也反复地掂量了自己,他身上没有领袖和伟人的基因和素质,比方说,他就缺少组织能力和煽动能力。而伟人紧需要的就是这两种能力。最适合于他的,只有当老师,去搞教育。只有在教书当中才能育人,才能予人以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