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一齐吃晚饭,少的是娘。那菜做的,白菜粉条炖豆腐,素炒黑木耳,鸡蛋清炒银鱼,都是黑白两色的菜。老黄头不在了,娘也不在了,家里一下子好像少了那么多人。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劲。新来的佣人,做活儿干净,手脚也利索,不知怎么着,只觉得不如从前。
吃过了饭,孔昭仁把大儿子孔宪隆叫进了自己的屋里。关上门,他要对大儿子说说心里话。“大宝,爹一直想跟你说说话,一直也碰不见你。要不是你娘烧百日,爹也碰不见你。你娘不在了,你是家里的老大,爹的话,只能对你说。”
孔宪隆站在父亲的面前,他说,“爹,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孔昭仁说,“按说,人读了大书,就应该懂大道理。爹想问你,爹让你到仁记轮船公司做事,你为什么不肯去?”孔宪隆说,“从日本回来时,我就说过了,我不喜欢经商,为什么不喜欢,因为我没有经商的头脑。所以我选择了去教书,而不是经商。”
“咱们仁记轮船公司拥有近五十条轮船,占了大半个中国的航运。有人说是日本人的支持,没错,日本人当年给了我低息贷款。我付出了多少,我冒的风险有多大,可以说是九死一生。我为此奋斗了二十多年,才有了今天的辉煌。在这块地盘上,我占的不仅是码头,我还有商铺,有货场,有地产,有银行,还有工厂,在各个码头,都有我的分店和支店,不少日本人也都痛恨死我了。他们恨不能把仁记公司搞得七零八落,大连的码头全部成为他们的天下才好。所以,仁记这份产业,不能落入旁人之手。我纵观了你们弟兄,知子莫如父。你是长子,只有你能担当起这份产业家业。宪隆啊,别去当什么教书先生了,到公司来吧,从底层做起,学习业务,精通经商,熟悉公司,将来,正式接管仁记公司。”
孔宪隆说,“也许是留学时养成个性,我不想做的事情,我就不会去做。爹,我不能答应你,我的弟兄们也都很出色,从他们当中挑选一个,作为你事业的继承者,这有多好。”
孔昭仁说,“有话说,孝顺孝顺,你可以不孝,但你必须得顺;服从服从,你可以不服,但你必须得从。你是家中的长子老大,家里的事情,必须由你先担当。”
本来孔昭仁还想说说儿子的婚事,可看儿子甩头拨弄角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对于儿子的婚事,吴先生倒认为,不能操之过急,他是读大书的人,他有思想,有个性的年轻人。不能像从前那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应该有选择的权力。
对于大儿子不愿意到公司做事,不想接仁记的班,吴先生说,“早点培养一个接仁记班的人,倒也是件大事。不过,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我看出来了,你的大宝不是个爱财之人。不爱财的人大都有心胸,有志向。但是,这种类型的人往往走的都是极端的道路。而太爱财的,你把仁记交给他,你能放得下心吗?他们兄弟也会产生矛盾。所以,这事也要从长计议。你也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儿子们都年轻。通过长时间的检验考察,挑选一个真正有能力的儿子到仁记公司来。”
“不知为什么,一回到家里,就想起这些事。一睡在自己家的炕上,就会梦见你嫂子。她跟我不停地唠叨,我也不得不想这些事情。”
“你们夫妻,真的是恩重如山哪。不过,嫂子走的这两年,你可要一定注意,夫妻过于恩爱,一个去世了,三年内,会把另一个灵魂也要带走。有多少这样的先例,老头死了,不出两年,老伴也去世了。所以,你千万不过过于陷入在悲伤之中而不能自拔。”
“谢谢你,吴先生,你对我,真的是知无不言啊。”
当天晚上,孔昭仁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他在想他的儿子和女儿。从日本回来的大儿子,也许多年不在一起,儿子显得那么的陌生,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二儿子孔宪盛,有点小文气,有点小雅兴,顶多是个小聪明。如果要有科举,他也顶多考中个秀才举人。三儿子孔宪兴是个不思进取的混混儿,玩鸟玩鹰玩虫,也玩花玩草。据说也经常跟着那些二流子到窑子里去挑帘儿,去看盘儿。也动动手脚。他现在年龄还小,恐怕,过不了多少日子,他就会跟那些窑姐玩真格的了。四儿子孔宪业,身上有他三叔的影子,莲花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四儿子,说他从小就知道孝敬父母,人忠厚诚实,敢作敢当。可是,要经商,要经营码头和航运,太仁义,太忠厚,太正直,那是绝对不行的。老五和老六正是读书的年龄。现在看着,这小哥俩还行。据学堂先生说,上百个学生当中,孔宪光和孔宪祖哥俩总是第一名第二名。拨来拨去,没有一个真正适合于接仁记班的儿子。不管怎样,他要让儿子进入到公司里来,公司里面不能没有孔家的人。
临到天亮时分,孔昭仁微微地合了一会儿眼睛。可就在这时,莲花又走进了屋里,身后飘飘乎乎地跟着老黄头。莲花要跟他做爱,她说,这辈子虽然给他生下了七个儿女,但是,他们的夫妻生活却没有几次,一年里才回到家几次,可就那么几次,都给她种上了种儿。这辈子,她得到了就是儿女,为他扶养孩子,一直到现在……在孔昭仁的意识当中,他还告诫自己,不能再与莲花同房了,她已经是鬼,再同房,那可是与鬼同房,与鬼同房就要出事,鬼会把他的魂儿抽走……猛地睁开眼睛,屋里空无一人。孔昭仁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喃喃地念叨着,莲花,明天就为你烧百日,给你送钱,送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咱们俩是从小的夫妻,背过你的眼睛,我有过不少相好的。莲花,你闭上眼睛以后,我再也没有理睬过任何一个女人。从前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在你之后,我再也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了。孔昭仁没有欺骗他那已经亡命的妻子,自从莲花离开人世以后,孔昭仁再也没有与女人有染,也不再吃荤腥,他只感觉自己在愧疚,他要对自己的亡妻忏悔。
烧百日这天,天空蓝得如同一块碧玉。孔宪隆和弟兄们在娘的坟墓前面摆上了供品,供品都是些素果,馒头上面点着黑色的标志,意味着是给阴间人吃的。焚上香和纸,莲花的坟墓前面腾起了一股烟雾。哥几个一边给娘烧纸,一边说,娘啊,我们给你送些钱来,你把钱也给小鬼一些。说着,他们把烧着的纸也扔到外面一些,意思是给了路边的野鬼,野鬼就不会抢娘手里的钱了。纸燃成了灰烬,哥几个轮着给娘磕头。
孔昭仁说,“你们弟兄记着,这儿就是咱们家的茔地。以后,我的百年之后,你们就把我葬在这儿,与你娘合骨。你们也一样,人都有生老病死,到了那一天,都葬在这儿。”
莲花祭日,也是芋头的祭日。这个航次回来来,孔老三一个人带着香纸祭品来到了芋头的坟墓前。焚上香纸,摆上祭品,孔老三把酒倒在了坟头,嘴里念叨着,芋头啊,我知道你的冤魂未散,你一直在暗地里保护着我。如果我重操旧业,再上贼船,我也死无葬身之地。往后,我仍然要好好做人,好好做事,有朝一日,替你报仇,替父亲于汉臣报仇……
自从租下了西伯利亚号,一连几个航次,孔老三顺风顺水,赚到了足够的钱,可以来交租金。弟兄们有些担心,一下子把租金付清,船主会不会想,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赚到如此多的运费,会不会引发他涨租金呢?孔老三还是坚持自己的一贯原则,人家船主已经放我们一马,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机会。当初我们没有钱,如今有了钱了,就要如数付清。至于涨租金,我们有契约,一定就是三年。吴先生是个正人君子,他不应该有什么猜疑和反悔。
太阳当头照了,孔老三还呆在芋头的坟墓前没有离去。芋头躺在这山坡上,家里空空荡荡,回去只能让人心酸,诱发回想往事。弟兄们都有了家,有了老婆孩子,而惟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正在此时,马大潮也来到了山坡上,来到了孔老三的跟前。两个人双双坐在了芋头的坟头,推心置腹说起话来。孔老三知道,这个吴先生是在二哥手底下做事的,能把这么好的事情让他来做,会不会是个阴谋,或者说与他二哥有关系?
马大潮是个老码头了,对这件事,他也摸清楚了。西伯利亚号的确是吴先生个人所购置,与仁记,与孔昭仁绝对没有关系。既然是机会来了,就要把握机会。有许多事情关不复杂,而是当事把事情想得复杂了。他也叮嘱孔老三,不要总是沉浸于对芋头的思念和悲伤之中。人活在这个世上,生死病死,人生八苦都得经历。不能总陷在悲伤之中不能自拔。你与芋头有患难夫妻,但是芋头不在人世了,你总不能因为悲伤而一直让痛苦折磨自己。过个年半载的,遇到好女人,你应该再娶一个。要振作起来,你不能一辈子一个人孤零零过日子。
孔老三摇头拒绝了,如果是生老病死,芋头命该如此。但她是给人害死的,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那是我的骨血,下手的人心有多狠……不杀此人,我个人的私仇不能报,也给世上留下了祸害之根。等到把这个仇报了,我再娶妻成家,也算对得起芋头了。
因为赔付了邵勤俭债务,邵勤俭对孔老三一如既往,他的业务还是让孔老三来做。当发生的这些事情渐渐平息以后,孔老三心里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他还是邵勤俭多长个眼色,因为他一年到头跑外城,他肯定能查到于老歪的下落。邵勤俭口头上应承着,但他心里不想把这个秘底揭开。时机未到,把吕顺的身份揭示出来。孔老三报仇雪恨了,他落得个双手空空,还得背上一个对主子不忠的骂名。
孔老三跑过几个航次以后,只要他的船到了山东靠帮,装货卸货过后,有要搭他船的山东人,他都痛快地让想要漂洋过海的山东人上他的船。他不收他们一文钱,有时候甚至还要贴上煎饼。弟兄们有些不理解,咱们毕竟是做生意,可不是慈善家。山东人多了去了,你如此下去,能慷慨大方到多久?孔老三跟弟兄们解释,从前,我一直想让自己发达起来。磕磕绊绊的,没能发达起来,把自己的老本都丢了。这一回,也许是发达来得容易了一些,我心里有些发虚,发空,不做些施舍之事,心里有些不安宁。山东人是咱们老乡,出门在外帮助一把,也是应该的。弟兄们说,于老歪倒是山东人了,天下还有他这样头顶生疮,脚底下冒脓,心都烂透了的坏人吗?所以,山东人也不都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