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的街头汽车已不是什么时尚,但是,一个人自己拥有这样的新款车子,却是让人羡慕不已的一件事。孔宪隆很快就学会的驾驶车子,在那个年代,车子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走到哪里,没有人阻拦他。驾驶也是最好的情绪排泄方式,他可以将车子开得风驰电掣一般,他也可以将车子猛然间刹住,让车轮发出一阵尖厉的叫声。那叫声,刺激着他的心房,也刺激着他的神经。
与吕启明的离别以后,姑娘杳无音信已经一年多了。他与她的再次重逢,是孔宪隆没有想到的,他与她会在那样环境邂逅……有一天,在大广场附近,孔宪隆想将车子停下时,突然间,一个姑娘出现在他的车头,真朝车子里的他挥舞着手。他马上踩住了刹车,没有等他开口问,姑娘已经拉开了车门,跳进了车里,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面,她慌恐地朝后张望着,并催促他,快开车……
孔宪隆下意识地遵从了一个陌生姑娘的指令,他踩下了油门,车子飞速地开走了,把跟在身后的人甩下了。姑娘这才吐出了一口气,“真要谢谢你,救了我一回。”
孔宪隆问,“你是谁?你怎么敢坐到我的车上来?”
姑娘一点也不羞涩忸怩,她大大方方的,也不像那种酒吧女和打情骂俏的女人,她的装束不俗,一件藕色的布拉吉[连衣裙],剪着时尚的板凳头[一种时尚的短发],举止也是一副大大方方的气度,她像个女学生,可又不太像,他看不出姑娘是做什么的?
“你又不是坏人,有坏人追赶我,我怎么不能坐到你的车上,让你救我一回。”
从后视镜望去,已经看不到后面有什么危险。孔宪隆把车速放慢了下来。他说,“咱们俩素不相识……”姑娘大声地叫了起来,“我敢说我与你素不相识?分开才多少天哪,你居然敢与我如同路人。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瞧瞧我是谁?”
孔宪隆简直不能相信,坐在他旁边的这个姑娘就是销声匿迹的吕启明。他猛然一踩刹车,车子猛地一掉屁股,险些撞到了马路牙子上。“真的是你!吕启明,这么长时间,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一点音信也没有……”吕启明几乎扑进了孔宪隆的怀里,“他们把我释放出来时,勒令我离开大连,不准停留,不准与任何人联系,他们几乎把我押解出了大连……”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来共枕眠。想不到的一天,她能坐进他开的这辆车子里面,逃过了狗腿子的追赶,至少也是百年修来的缘分。这一对年轻人是通过这种方式见面认识,真的是老天爷撮合。当孔宪隆相信发生在眼前,发生在车里的事情是真的。眼前的这个姑娘就是他的第一个恋人时,多少天来的抑郁苦闷荡然无存。吕启明突如其来的出现,让他真的有了耳目一新之感。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温存温馨,她身上多了些许泼辣和爽直。
重新出现在孔宪隆面前的吕启明为孔宪隆带来了许多他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一九一九年的北京学生运动,吕启明还是一个燕京中学的学生,她们全班的女生都上街游行了。巴黎和会上的二十一条,仍然是让战胜国的中国蒙羞。中国人没有觉醒,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却觉醒了。一个国家任人宰割时,这是全体国民的耻辱。中国太古老了,古老得有些太腐朽了,五千年,如果不是因为甲午之战,中国依然沉浸在洋洋古国的睡梦之中。“你知道陈独秀吗,你知道李大钊吗?你知道胡适还有新青年吗?你知道布尔什维克吗?你知道共产党宣言吗……你知道不知道,在那次学生运动中喊出了什么口号?你一定不知道,我们喊出的就是要打倒你们孔家店。你也姓孔,你应该是孔家店的人吧。”
孔宪隆摇摇头,他什么也不知道。当年在日本,他还能得到一些消息,还能接触到一些先进的思想,还有一些先进的人物。在这个日本人统治的码头上,他什么消息也难以得到,也没有什么朋友告诉他,这个世界如今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告诉我,日本人逮捕过你,你为什么到大连来?”
“你知道大连有个中华工学会吗?”吕启明告诉他,大连开埠建市以后,千千万万农民走进了城市,成了工人。日本人把大连当成了奴化中国人的码头,把大连人变成奴隶和走狗。我们知识分子就是要唤醒工人和劳苦大众,我们不当亡国奴。吕启明慷慨陈词,侃侃而谈。一个人不能封闭自己,尤其是你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是国家的精英,是民族的精英,应该走向社会,走向属于自己的人生大舞台。如果我们读书人再安于现状,再躲进书斋苦读圣贤之书,整个中国都将成了帝国主义列强的殖民地了,我们统统都是亡国奴。甲午年间,日本人把旅顺口全城的人都杀光了。两万多人,毙命于入侵者的刀枪之下。
后来,清政府派了一个名叫顾元勋的官员到旅顺口来收拾收拾残局。这个官员把旅顺口人的遗体收敛在一起,合葬于一处,顾元勋为这些无辜的死难者题写了一块石碑,碑上面写着万忠墓三个大字。我百思不得其解,万忠墓,他们忠于于谁?他们为什么没有得到保护?那些只知搜刮民脂民膏的当政者,当权者们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所以,我觉得那些死去的人们应该树立一块碑,上面刻上万屈墓,他们是世界上最委曲的人,他们都是天朝的顺民,他们谁也没有妨碍谁,他们吃苦受难,也没有埋怨过任何人,他们并没有触犯日本人,但他们却成了漂洋过海的入侵者的刀下之冤魂,真的是太委曲了。委曲得可悲可叹……
那天在大连街上无意间的邂逅之后,孔宪隆与吕启明又相约了许多次,他与她走得很近,似乎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吕启明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知道的太多了。吕启明从北京带来的他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世界上发生了那么多的大事,中国也发生了那么多重大事件,而他却在大连街上迷惘徘徊。这个从天而降的姑娘一下子给他带来了意外和惊喜,他那颗空空的心灵也一下子充实了起来。每一次见面与分手,孔宪隆的眼前都能出现乔兰的影子。这个吕启明似乎比乔兰更有一种让他痴迷的魅力,因为从她身上洋溢的让人震撼一股情绪。对于社会,对于时代,知识分子是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的。要不然一个人读书做什么,自古以来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在这样的关头,知识分子还能沉默不语吗?
孔宪隆情不自禁把吕启明的手握得更紧,一直也没有松开,他是忘记了松开。过了好一会儿,大方的吕启明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的脸庞微微绯红了,试图着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孔宪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连忙松开了手,他说,“我觉得,你更像是我的先生。我现在正无事可做,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吕启明说,“我这次到大连,就是要发展组织,唤醒民众,唤醒工人兄弟。中华工学会办了不少人工夜校,你可以去给工人们当先生,把你的文化知识传授给工人们。甚至你可以告诉他们国个外的一些先进生产方式,以及西方世界工业发展的现状,都给我们的工人们讲一讲,我们的工人农民需要什么?他们需要启蒙,他们需要苏醒,需要觉悟。”
孔宪隆已经有些热血沸腾了,“我也加入你的组织吧。多少年了,我一直苦闷着,一直苦闷到了今天。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今天,遇到了你,我的心情也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那你可以经常到中华工学会来。”
“中华工学会就在惠比须町[如今的黄河路]上,咱们中华民族本来是一个文明古国,几千年来,为什么一直贫穷,就是因为大多数人不识字没有文化。人有了文化才懂得道理,才会明辨是非。你一直在上层社会生活,你哪里知道下层民众的疾苦和需求。中国想富强起来,就得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觉醒觉悟。从前,我们一直认为中国有万里长城,有大运河,有四大发明。可到了近代,几百年了,除了一部曹雪芹著的《红楼梦》,中国人对于世界文明的发展没有做出过任何贡献。这真的说明我们已经落后了,所以,八国联军,日本人才敢为所欲为地侵略我们,奴役我们。可悲的是,生活在大连的我们已经成了亡国奴。日本人公开鼓吹大连中心主义,有些大连人竟然津津乐道地沾沾自喜。他们不知道日本人的国策,日本有工厂,满洲有丰富的资源,所有的这一切都要通过大连码头向日本源源不断地运输。”
“你说的太好了,你简直就是我的老师。这些思想,这些论点,你都是从哪里得到的?”
“先有了俄国的十月革命,再有中国的五四运动,中国有一些富有爱国思想的知识分子,他们接受了西方先进思想,首先觉醒。以后,我会把他们的编著的书刊送给你读的……”
孔宪隆又抓起了吕启明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真像遇到了知己,感觉可真的太好了!
吕启明有些意味深长地,“加忘了,我们是知识分子,我们是国家的精英,民族的精英,我们肩膀上担负的是责任和使命。不是一时的冲动和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