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的孔宪隆打开了自己的日记,他在日记里面详细地记录了许多码头上发生过的纵火案件。其中有一件,是用点燃的香火,捆扎着易燃物,事先放置到要烧毁的物资上面。人离开以后,香火燃烧到了易燃物时,引发了火灾。另外一件,一个放火团的成员,他在煎饼里面夹上了引火用的火药,卷成了一个卷,一边装作吃煎饼,一边接近军用物资码头,然后用煎饼里的火药引爆了大火。唯一能够在短时间内引发大火的,只有火药引爆。
这批大宗军火的启运时间对所有人保密,直到在装船前两个钟头通知船东。七号码头上的军火越来越多,已经堆积如山了。军火启运的时间也迫在眉睫,不可能拖延了。不能等到装船时再开始行动,一旦失手,所有的努力和计划都会付之东流。孔宪隆也选择了最好的行动方案,他将火药做成了一个薄薄的夹层,缝在了西装的夹层里面。他在自己的衬衫上面涂上了磷粉。只要一用力摩擦,就会摩擦出火星,就会发生引爆。躲在家庙后面,他试验了几次,几次都成功了。这一次,他要到七号码头上去不仅是冒死,而是孤注一掷。不少人已经走在了他的前头,他们不知姓甚名谁,他们都使用了同一个名字,刘春阳。在码头上,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
昨天晚上刮了一夜大风,清晨时分,风停了,太阳出来时,天空中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天空与海水一样瓦蓝瓦蓝的纯净。春风不刮,杨柳不发。难得春光明媚的好天气,人们的心情也分外爽朗。看了一眼月份牌,今天正好是二十四节气当中的惊蛰。到了这个节气,冬眠地下的生物开始萌动了。同时,那些植物也应该开始萌发了……这一个夜晚,孔宪隆没有合眼,他走过的人生之路,那些个在他心头留下记忆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在他的眼前浮现。他的亲娘,他的妻子吕启明,还有三叔孔昭德,还有许多不甘心情愿让日本人奴役的山东人,他们不甘心过亡国奴的日子,他们都走在了自己的前头……想想那句三世因果经,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以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就是我们今天的憧憬,我们为之奋斗的理想。本来,他还想写点什么,想告诉亲人们或者同志们一些未了的心愿和想说的话语,但是,他抑制这个念头,现实只允许他存在一个念头,那就是走近五号和七号码头,去完成地下党组织交给他的任务。
孔宪隆得到了军方的消息,七号码头的军火三个小时以后,立刻装船。承运军火的船只就是仁记公司的轮船当中有“蒙古丸”。也有海南号。看到这条海南号,孔宪隆自然想起了曾经驾驶过这条轮船的三叔孔昭德。他曾经想把这条大船开到吴淞口去,响应国民政府的号召,用轮船去堵塞长江航道。四弟的心愿没能实现,他的计划败露了,他悲壮地死在了海上。不久前,他把三叔的魂灵安葬到老家去了,他入土为安了……
孔宪隆像往党一样,走近了五号码头。
如临大敌的日本宪兵做出凶神恶煞状,用枪刺逼住了孔宪隆,不允许他向前再迈进半步。嘴里大声地喊叫着,“军事重地,不许走近。”
孔宪隆面无惧色,他也朝着日本宪兵大声地喊着,“船是我家的船,码头是我家的码头,你敢不让我走近?你凭什么不让我走近?”
就在孔宪隆义无反顾地朝前走时,几个日本宪兵同时站成了一排,他们手里雪亮的枪刺一齐对着孔宪隆的胸口。恶狠狠地狂叫着,“再往前迈进一步,死了死了的。”
孔宪隆小心翼翼地,他不能造次,不能冲动,稍有不慎,他将无谓地引爆身上的火药。就在这时,石井一介走了过来。他示意,让宪兵放下枪,让孔宪隆走过来。
孔宪隆说,“谢谢你,石井先生,在这样的地点,在这样的时刻,你没有对我剑拔弩张。”
石井说,“宪隆君,你不前来,我还想邀请你到这儿来看上一眼,日本国的军火是怎样装到了你们孔家的轮船上,然后运到中国的内地的战场上。从中日开战时起,我们的友情就发生了分歧。文明的开发与教化行不通的时候,对待愚昧落后最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战争。虽然战争会死人,会有所损失,会伤害感情。但是,它能让人觉醒。毁掉的是陈腐,而在战争的废墟上矗立起来了,会是一座崭新的城市,将会是新的文明。如果没有侵略,能有今天的大连,今天这样现代化的轮船和码头吗?”
孔宪隆说,“我已经没有兴趣再与你争论下去了,没有任何意义。你们就像从我们身体上面割下血肉来,以血止渴,以肉饱腹。为了欺世盗名,无耻之事已经让你们做绝了。”
石井一介说,“宪隆君,你不要对此耿耿于怀。昨日里,我还忙里偷闲看了一些相关的资料,你也许不知道,武昌起义,辛亥革命,推翻清朝政府统治的那些军人们,他们都是毕业于我们日本东京的士官学校的学生。这让我想起你来,你也是我们日本国从小时候培养起来的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辛亥革命的后果,清朝成了中华民国。并非我异想天开,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支持之下,你如果发动或者参入一场革命,说不定还会诞生又一个崭新的政府。”
孔宪隆说,“我是要参入一场革命,我想推翻打倒的就是你们日本殖民主义者,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者。不把你们赶出去,我们的国家不成其为国家。所以,要把你们打倒,赶走……”
孔宪隆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迈进,他逼近石井一介,逼近油料和军火。
“站住,你想做什么?”石井一介似乎看出了孔宪隆的意图,他大声地喊叫了起来,并且试图制止他继续向油料军火靠近。
“石井司令官,我要告诉你,今天,我要做的就是要毁掉你们侵略中国的军用物资。身为一名中国人,孔夫子的子孙,我不可能允许外来的入侵者把灭绝人性的武器运到中国的国土之上,杀害我们自己的亲人和同胞。”
“宪隆君,你千万不要做傻事。要知道,运送这些物资所能带来的对你们孔家意味着什么吗?它是巨额的利润,巨大的财富。即使你不喜欢财富,我也不会允许你再前进一步。”说着,石井一介拔出了手枪,瞄准了孔宪隆。
孔宪隆已经不顾一切了,真的,在这个扭曲而压抑的世界,他一边走一边在大声地呼喊着,“在你们统治的这个世道,我活着都不害怕,难道我还怕死不成?”
“宪隆君,停止一切行动,再前进一步,我要开枪了。”
“开枪吧,开枪才好呢,省去了我引爆火药。开呀,你这个凶残而卑鄙的刽子手。开枪吧!小日本,小鼻子。我操你妈,你不开枪你都不是你爹妈揍的……石井一介,你给我垫背吧,你给我殉葬吧……”
然而,一切都晚了。已经癫狂的孔宪隆一下子推搡开了石井,他引燃了身上的磷粉,霎那间,他变成了一团红红的火球,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啊!哈哈哈……”他大声地狂笑着,扑向了堆积如山的油料和军火……
“轰……轰轰轰……”一团火球引爆了一个油桶,一个油桶引爆了几个油桶。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数万个油桶发生了爆炸,发生的燃烧。整个码头变成了一片火的海洋,停放在露天仓库的飞机,还有无数的军火都让燃烧的汽油和航空煤油给引燃了。连同守卫着码头的宪兵和军警也一起卷入了火海,瞬间化成了灰烬。整个大连的上空响彻了消防车的警笛声。天空中弥漫着黑色的烟雾,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油烟气味。
大火整整燃烧了半个月时间,烧掉了数万桶油料和价值两亿日元的军火。整个大连码头瘫痪了,变成了一座死港。
此时,正值太平洋战争进行得白热化阶段,日本军队彻底陷入了战争的泥沼之中。因为大连码头上发生的突如其来的大爆炸,熊熊燃烧的大火,让日本军队在前线处处陷入了被动。孔宪隆死了,石井一介也死了,连守卫五号码头和七号码头的日本宪兵也都丧命火海,没有人能说得清楚爆炸如何发生的,烈火如何燃烧起来的。因为一直有纵火团在行动,也只能归罪这支神秘的纵火团。这场大火,日本军方蒙受了巨大损失,仁记公司也蒙受了重大损失。让孔昭仁痛心不已的,是他的长子孔宪隆在七号码头上死于大火之中。迎头遭到了痛击,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仁记公司,似乎都大大伤了元气。从拉叫子[收音机]里面,从报纸上面,能听到也能看到,战线越拉越长的日本军队很难再创造出当年的辉煌了。尚未没有从丧子之痛之中摆脱出来的孔昭仁只有问计于吴先生,下一步,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吴先生早就想好了,战争进行了许多年,胜负不应该成为我们抉择去向的依据。兵败如山倒,也许战败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但是,我们的命运与日本国和日本军队紧紧连在一起的。既然已经做了汉奸,而且做了这么多年,也只有做到底了,无论日本胜负与否,此时动摇信念和立场是愚蠢而不可取的。
孔昭仁听了连连点头。
吴先生对待日本人的一贯立场,一心不可二用,眼下正是战争时期,一切要服从于战争。参谋本部已经给我们下达了命令,仁记公司要全力支持并参入战争。在日本国面临着经济窘迫之时,为了支援太平洋战争,孔昭仁和他的仁记公司尽其所能,支持日本军方在华的军事行动。
一九四四年底到一九四五年间,日本人已经看到大势已去,他们调动起所有的轮船,包括仁记公司所有的轮船,从大连码头向日本国内运送煤炭木材,还有大豆高粱,所有能运送的物资,统统运送到日本。他们夜以继日地运送,直到美国舰队航空母舰上起飞的B二十九轰炸机封锁了从大连到日本的海上航线,接二连三有轮船让飞机炸沉,他们也没有停止运输。白天不能航行,他们就利用黑夜作为掩护,轮船继续从大连码头出发,向日本运送各种物资,丧心病狂地运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