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替人擦鞋作为一个新兴行业在铁葫芦街盛行一时,与此同时,一些娱乐场所也以强势姿态进驻这条街。起初,我们发现铁路桥下摆了一排擦鞋摊,擦鞋人大多是中年妇女,她们来至城市周边的乡镇,带着出来乍到的好奇与谨慎,看人是一种漫漶的目光,没有生意的时候,她们用一种我们听来稍显别扭的方言交谈。
所谓的擦鞋摊只是一把供客人坐的椅子,是那种过时的老式折叠靠背椅,椅子上污渍斑斑,一套擦鞋工具,外加擦鞋者的一个小马扎,条件简陋,环境也十分恶劣。桥洞里的车辆来来往往,不时有火车从头顶呼啸而过,由于桥洞地势低洼,这里的情况便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用我们街上扫马路的老郭恨铁不成钢的话说,谁会跑那个鬼地方去擦鞋,擦鞋应该去明珠夜总会嘛,洗浴中心宾馆也可以,那里多干净。你看看那些椅子,怎么看也像是从垃圾堆里拣来的,谁会往上面坐?这些雾水来的人一点生意头脑都没有嘛。
老郭这样说的时候,顺便提到了在夜总会前替人擦鞋的姑娘翁红,老郭感叹说,你看人家翁红就不一样,同样是乡下来的女人,观念就不同,她生意多好啊,挣的也比那帮在桥洞里的老乡多,一天能抵她们一个月了。
老郭口中的翁红是三个月前来到我们街上的,那时,雾水来的那帮女人已经垄断了擦鞋业,当翁红从那辆破破烂烂的长途汽车上下来时,微微一惊,桥洞被两排整齐划一的擦鞋摊霸占,一些男子或悠闲或心不在焉地坐在锈迹斑斑的椅子上享受这项特殊服务。翁红走过他们身边时,明显加快了步伐,因为她隐约闻到一股脚臭味,她几乎就要用手中的包裹将鼻子遮挡起来,以避开这些挥之不去的熏人味道,在走完这段路后,翁红还蹙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嘴里抱怨道,臭死了,没想到城里人的脚这么臭的。
翁红是出来打工的,起初她在村里学习裁剪,直到两年后师傅对她说,我留不住你了,你去外面闯一闯吧。翁红明白师傅的意思,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村里不能有两个裁缝,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况且当初师傅是不愿意收她的,只是看她手巧才动了恻隐之心,现在,她最好的报答方式就是离开了。
翁红对我们街道的第一印象是恶劣的,这一印象一直保持下去。她匆匆游览了一遍,那是一个燠热的下午,她拎着自己惟一的行李,一个布包,从我们面前走过,眼神躲闪,目光始终盯着远处,仿佛在等待某个人。
接应她的人是在夜晚来临前找到她的,那是翁红的姨妈,一个忧心忡忡的中年妇女,因为肥胖,她一摇一摆地出现在翁红面前,手里的蒲扇不停地扇着风,脸颊上也盘踞着一滩汗水,甩也甩不掉。她上下打量着灰尘仆仆的翁红,对她说,可找到你了,你爹挂了好几个电话来,害得我跑遍了码头和汽车站,连你的影子也没发现,你跑哪儿去了?
翁红对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姨妈说,我哪儿也没跑,就在街上啊。
翁红的姨妈住在玻璃厂宿舍里,是一间六十多平米的屋子,住着一家三口。姨妈沈雁对翁红说,你也看见了,这里实在是住不下,我在楼下给你开了一个铺,吃完饭就带你过去看看。
翁红没有反对,轻轻地点了点头,随手把行李放在沙发上,可海南那个半大小子却不依了,把你的包裹放地上,多脏啊。
翁红没想表弟这么不友好,这让她十分尴尬,她默默地把扎得严严实实的布包拎到地上,然后就站着不知所措了。直到海南又抱怨开来,你别傻站着了,挡着我看电视啦。
翁红环顾了这个狭窄的客厅,沙发已经被海南霸占了,她只能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去,翁红刚刚坐下,海南就嚷了起来,这是我爸的椅子,你不能坐,那边有凳子没看见啊。
正在厨房的姨妈训斥了海南的为虎作伥,她说,你小声点要死啦,翁红是你姐姐,又是客,你不能让着她点儿?
海南正要发作,父亲推开了门,他把工具包往鞋柜上一放,看了眼翁红,翁红来啦,什么时候到的?
翁红窃窃地喊了一声,姨父。
对门的邻居也露了面,老太太握着一把略显破烂的蒲扇,看见翁红后对门里说,哟,小姑娘长得挺俊嘛,还是乡下的水土养人呐。
翁红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去,虽然与全家人都见过面了,可她仍然显得小心谨慎,吃饭时离她太远的菜都不敢夹,只吃面前那碗,姨妈见状对海南说,别光顾自己吃,也给你姐姐夹点菜,她够不着。
够不着可以站起来嘛,我没有给人夹菜的习惯,这样多不卫生啊。海南一副爱干净的样子。
沈雁当场反驳道,屁话,就你爱干净?你连自己的内裤都要老娘洗,还爱干净,爱干净怎么自己不去洗?
这句话说得海南怒火中烧,他没想到母亲会在翁红面前丢自己的脸,使他颜面无存,一怒之下,离开了饭桌,跑沙发上吃去了。
翁红有些尴尬,姨妈安慰她说,别理他,他就是头倔牛。说着沈雁给翁红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
吃完晚饭,海南就被几个男孩叫了出去,起先他们没有发现翁红,是翁红自己走过他们身边的,她拿着笤帚和簸箕准备打扫卫生,这模样让海南的兄弟有些好奇,海南你家请保姆了?
海南一边换鞋一边对门口的那帮人说,那是我妈的亲戚,来城里找工作的。
翁红无疑听见了这句话,情不自禁朝海南望去,没想到与他的眼神正好相遇,表弟的目光有些怪异,翁红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目光,但凭直觉也知道对方不欢迎她。
洗完碗,沈雁还来不及将手擦干就带着翁红下楼去了,姨妈家住四楼,翁红的房间在院子背面,那是一排专供居民堆放杂务的小平房,房间不大,十来个平方,沈雁在得知翁红要来的消息后临时把里面的杂物清理了出去,安了一张老宁单位淘汰的铁床和一个油漆剥落的五斗橱,肮脏的墙壁也被报纸糊了起来,连门口也装了新纱门,以阻挡肆虐的蚊虫。房间比翁红想象中要好,她往床上坐了坐,然后摸了摸那只五斗橱,把抽屉一一拉开,里面空无一物,都垫上了新报纸。姨妈对翁红说,你可以放衣服,这个五斗橱还是你外公做的呢,好些年了。
翁红回答说,我妈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姨妈边帮翁红清理衣物边感叹,还是你外公好,对谁也不偏心,几个姐妹里谁没有他打的家具?只是现在做不动了,要不然我还想要一个大衣柜呢。
收拾完毕后,沈雁准备带翁红上楼看电视,可翁红以太累了想早点休息为由拒绝了,沈雁便将钥匙交到她手里,嘱咐说,洗脸盆在床底下,你要用的时候可以去院里接水,还有,你要解溲可以去街边的公共厕所,要是嫌远你就上楼来,晚上就用痰盂吧,我都给你备好了。
姨妈细致地交代下来,翁红有些感动,她又想起表弟来了,同样是一家人,他怎么就另眼相待呢?
房间里亮着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昏黄的光线不费吹灰之力就洒满了房间,翁红躺在床上开始了对未来生活的幻想。第二天,当翁红提出要去找工作时,被姨妈拒绝了,沈雁说,你才来急什么,先玩两天,等礼拜六让你表弟带你出去玩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