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3369100000002

第2章

我二十一岁了,还没有过一个男人追求我。有时候,我故意侧身坐在柜台后面,有些男人会对着我的右脸多看几眼。但当他们走近,或者装作要买东西的样子,当我慢慢偏转过我的左脸,只是偏转一点点角度,他们就会尴尬地闪开目光、逃走了。我怀着一点儿恶意给人们开这样的玩笑,因为这总会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我的状况 - 我不能奢求平常女孩儿经历的仰慕、追求,我是个能把人吓走的女孩儿。

那天,有个外地的推销员来了,他看到我时明显地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的表情,还和我聊了一会儿。这个人三十来岁的样子,我想他大概走南闯北见得人多,就不以为怪了。后来,他又来了两趟,和店里的负责人谈代销产品的事儿。我并没有和他说什么话,但他走的时候总会特地和我打招呼。还没有人这样把我当成一回事儿。

那天下午,我正在柜台后看书,看见他走进来,提着一个深褐色的皮包。我对他说,负责人不在。他说,他也没有事儿,就是要走了,来给我道个别。我一下子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个人,而且是个男的,来和我道别。他把我的书要过去翻看了一下,我没有拒绝。我怎么知道该不该拒绝、怎么拒绝?我只是觉得惊讶,有点儿糊涂,心起初还急促地跳了一阵。我看见外头天色暗了,大街上的人开始奔跑,一切乱糟糟的。我没有打开店里的灯,昏暗和燥热登时充满了这个似乎变得更狭小了的空间。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一直期待的那种昏暗、拥挤、狭小,就是我一直想把自己藏在其中、捂盖起来的安适感觉。然后,狂躁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下来,湿润、温热的尘土味儿和树叶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他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塑料椅子上,说看来他暂时走不了,想买一瓶汽水。我说“八毛钱”,并且走到靠近门的另一头的冰柜里拿出一瓶冰镇的汽水递给他。然后我赶快走回柜台里头,因为门口的光线对我来说仍然太亮。当他仰头喝着饮料的时候,他的喉结就分外突出,就像里面有个活的虫子在蠕动。他随便地和我说着话,因为雨声嘈杂,我们的声音听上去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墙,还带着一些含混的回音,又像是我的听觉犯了重听。

后来,他把椅子朝柜台拉近了一点儿,说:“你其实长得很漂亮。”我没有接话,因为他听上去也是无意中提起的。我猜想,接下来他可能会说“只是”,或者“如果不是”。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说:“我说这你可能不信。不过,要是能把你脸上的色块去掉,你就知道了。”

“怎么可能去得掉呢?”我故意说。

“怎么不能去掉?”他说,“我听说过有种激光治疗,能用机器去掉这个。不过这个机器很贵,一般地方都没有。我知道省城有家医院有,我的一个亲戚手上就有个胎记,和你脸上的颜色一模一样,她就用激光打掉了。”

我听得愣住了。有一会儿,我甚至忘记了还有个人坐在那儿,只顾掉入自己激动而混乱的想象中去,我似乎要努力理清这些话,抓住这些字词背后的、确确实实的东西。以往,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希望,模糊得好像一旦细看就会化为虚无,只能维持着一个顽固的习惯。但现在,有人告诉我,有这样的医院,这样的机器,这样一种光,它可以“打掉”我脸上这块东西。而且,有一个人和我一样长着这样的一块胎记,同样的颜色,同样一片阴影,占据了原来应该白皙光亮的皮肤,只是,她的是在手上!在手上?如果我的也长在手上、或者胳膊上、腿上、背上,甚至脖子上,那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它能稍稍从我脸上移开,让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唇露出来,我一定会高兴得哭出来。可她仍然坚持把它抹掉,她要一双白净的手,就有这种挑剔的人。

我仿佛被这些念头、形象绞缠住了,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当我奋力摆脱掉它们的时候,我发现那个人正看着我,以前没有人像这样看我。我不觉偏过脸,像某些时候那样侧身坐着,尽量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角度,直到我相信他看到的是我没有被任何印记污染的侧面,是我最好的角度。但我这样不是为了要和他开玩笑,而是因为羞耻。我听见雨声弱下去,我们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说了。恼人的光线又照进来。后来,他把汽水瓶放在柜台上就走了。走之前,他给我写了一张纸条,上面留下了那家医院的名字。

他走了以后,我看着那张纸条上的字,发呆了很长时间。我觉得刚才的事情、他说的话都不像真的,就像梦见的东西一样漂浮、虚幻。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大哭一场。我想,他一定是可怜我。但我知道还有不少人可怜我,但他似乎和他们不一样。我把那张纸条装进了我裙子的口袋,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把手放在那个口袋里,捏着它,确定它好好地在那儿。回到家里,我把它夹进一个塑料皮笔记本的内侧封皮里,放进床头柜第二个抽屉的最下面,压在姐姐写给我的信、爸爸送给我的带盒儿钢笔、还有几个朋友送给我的生日卡下面。后来,我就一直放着这个本子。

接下来那几天,我在店里查看记账本、发票本、翻烂的杂志、抽屉里面的零散纸片,总之一切可能用来临时记录一个人号码和名字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找到。我想负责人应该有,可我没有借口问他。所以,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后来,我去过两次省城,去他告诉我的那家医院。不知道为什么,从登上火车的时候起,我就会想到他,好像我正往他所在的地方去。

第一次去是在他走了半年以后,我和爸妈说我想去省城看看。他们很惊讶,因为我从来不愿意出门。小时候,他们想带我和姐姐出去旅游,他们告诉我出去了可以看牡丹花、可以爬山,也可以去动物园,可以看宫殿,可以坐火车……后来发现说什么也不能打动我,他们就只好带姐姐一个人去了,让奶奶搬过来照顾我几天。奶奶从来不问:“你为什么不去?”奶奶还对我说:“去了也尽是跑腿儿,累死人,哪儿也没有家里好。”可现在,我自己说我要出门,还要一个人坐火车。爸妈显然很高兴,也没有问我到底想去省城看什么。爸爸马上决定由他去给我买火车票,妈妈劝说我一定要到人民公园看看,再去买几件新衣服,她还给了我二百块钱。我说我自己有钱,妈妈说第一次出门,要用她的钱。除了妈妈给我的钱,我从我的存款里又取了五百块钱。

刚好是冬天,爸爸买了站台票,把我送到车上。我穿着姐姐的旧鸭绒袄,用一条毛线围巾把脸牢牢围起来,露出一只右眼、半只像是涂满了紫色眼影的左眼。两个多小时,我一直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朝外看着,用左手托着下巴、手指轻轻遮住那半只眼睛。和后来的那次旅途一样,我用一只眼睛观看沿途的景色,我也没有吃妈妈给我准备的苹果、鸡蛋还有几袋零食。我的围巾被呼出来的气息弄湿了,变得又冷又硬。

当我随着别人走出来,站在出站口外的广场上茫然无措时,我也想到他。似乎他就是一只手,会把我领到我要去的地方。一个骑摩托车的人上来问我,爸爸嘱咐过不要理这种人。后来,我坐上一辆三轮车,开三轮的是个女的。她给我要了十五块钱。

到医院里,我终于解开了围巾。不知道为什么,一旦到了医生面前,人就不会感到羞耻了。

医生凑近看着我的脸,说:“这么大的面积?”

我心里猛地一沉,问他:“这能治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仍然研究着我的左脸。

过一会儿,他说:“你这个一两次激不干净,面积太大,我估计,可能要连续治疗五到六次。”

“医生,有办法治好吗?”我急躁地问。

他笑了,说:“办法还是有的,得做好长期准备。即便不能和右脸一样白,颜色起码要减轻很多,基本上看不见。不过,你眼睛周围就没办法用激光打了,太危险,可能会伤到眼球。”

医生还告诉我,我脸上的这个色块叫“血管瘤”,不是一般的胎记。他告诉我激光治疗每次的费用大概要四千块。

从省城回来,我一路上都在计算,如果要连续治疗,达到医生说的效果,我可能要准备两万多块钱,我现在总共才存了三千多块钱,但我并不气馁。一路上,我也在想象那种神奇的光,它会如何钻到我的皮肤底下,抹去这块占据我的皮肤的、可怕的污迹。我还想象着当我终于完成治疗以后,我会是个什么样子,认识的人看到我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他再看到我……

我始终没有告诉爸妈那次去省城的目的,告诉他们只会让他们发愁,再说他们也没有钱。我也不想告诉姐姐。我希望自己谁也不依靠,能把这些钱攒齐。然后,有一天我就突然那样站到大家面前,好好的,只有左眼周围还有一圈淡淡的红色。当我从省城回来,敲开家门的时候,妈妈一定认不出我。有时候,我独自一个人躺在黑暗中,不厌其烦地让这些画面在脑海中来回闪动、旋转,我竟然会高兴得淌下眼泪。

同类推荐
  • 凤鸣虎啸:市长秘书前传

    凤鸣虎啸:市长秘书前传

    为实现政治抱负,雷默煞费苦心成了市长秘书,然而官场之云谲波诡,权力斗争之惊心动魄,使雷默无时不经受人格的煎熬和灵魂的拷问。在经过炼狱般的洗礼之后,雷默反思人生、反思生命的历程,对生命的意义有了更加刻骨铭心的理解。在这部现实主义力作中,王晓方一直试图通过自审,通过内省,通过“抉心自食”,既直面现实,更直面灵魂,并通过思想将两者联结起来,通过哲学性的解剖进入灵魂深处。毫无疑问,这部小说的血肉之躯是文学的,而它的灵魂却是哲学的,它既属于灵魂,更属于灵魂史。
  • 菊香

    菊香

    本书以联合国公布的“世界上唯一最不具备人类生存基本条件”闻名于世的甘肃定西黄土丘陵沟壑地域为背景,围绕着洋芋牡丹的曲折人生和情感经历,透过罗正林、郑稀生、段长升等几个家庭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塑造了一群典型的人物形象,揭示了西部农民在生存、人格、情感、观念、命运等方面的根本变化,以洋芋牡丹和其妹妹洋洋撼人心扉的一番苦难挣扎,最终实现了守旧的男权和封闭的地域陋俗对女性基本尊严与权力挤压和剥夺的宿命超越,她们的自信与智慧,人格与人性光辉的重现过程,也正是她们赖以生存的十年九旱的土地发生奇迹的过程,她们和她们的土地均超脱了历史宿命的桎梏,实现了自我超越的价值
  • 尘埃落定(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尘埃落定(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一个声势显赫的康巴藏族土司,在酒后和汉族太太生了一个傻瓜儿子。这个人人都认定的傻子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却有着超时代的预感和举止,成为土司制度兴衰的见证人。小说故事精彩曲折动人,以饱含激情的笔墨,超然物外的审视目光,展现了浓郁的民族风情和土司制度的浪漫神秘。
  • 原振侠23:血的诱惑

    原振侠23:血的诱惑

    一个来自科学极其进步星球的外星人,降落地球后被阴差阳错地输入了三个地球人的血。地球人的血液里包含着对情慾、贪婪、权力的追求,这对外星人造成了极大的诱惑。面对野心不断膨胀的外星人,供血的原振侠、卡尔斯将军、黄绢三人也陷入了複杂的利益纠葛中。到底是地球人利用外星人,还是外星人利用地球人,抑或造成这样的局面是地球人自食其果?在外星人向地球人展示其超凡能力和权威之际,黄绢是否会如约站在原振侠一边?而原振侠又是否有办法帮助外星人抵制血的诱惑,阻止外星人给地球带来灾难?
  • 黑脸白脸

    黑脸白脸

    商场中每个项目就好比一座巍峨的高山,我们要走过层层叠叠的阶梯通往顶峰。在践行的过程中,你就像一个深入人性和人心的摄影记者,冲在最前方,走在最前沿,记录下最真实的风景。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血手绵情

    血手绵情

    他本是无忧无虑的阔少。而她也本是天真,无邪的柔情女孩。彼此偶然的相遇相知相识相爱,然而时隔二十年上一辈的恩怨却被一次意外点燃、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一次次杀人不见血的阴谋。把彼此卷入其中,他与她是随波沉浮,还是。。。。。
  • 侠心剑梦缘..more

    侠心剑梦缘..more

    冥冥中的注定~缘起缘灭~几度蹉跎岁月~几近殚精竭虑~多少次的擦肩而过~多少回的魂牵梦萦~星月亲证~拨云见日~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缘吗?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或者目光交错时的心颤,偶然邂逅的激动紧张,还有那美丽动人的梦!在生命的长河中,多少人与你相遇与分别,多少人与你相识与相知.这不都是缘分的左右吗?宿命中有你喜欢的人,有喜欢你的人,有为你伤心的人,有令你伤心的人.上天给予你许多东西,同时也在你
  • 可能是我不够坚强

    可能是我不够坚强

    每一个接触爱情的人,心里都有一座城,城里住着疼。相恋十年,却越走越远,即使遍体鳞伤,也不愿放手。
  • 穿进狗血霸总虐文后

    穿进狗血霸总虐文后

    【新书《他将奔你而来》】南意在打游戏喷人喷得正嗨时触电死亡了,醒来后就发现自己穿进了一本狗血虐文里,成了那个被挖肾打胎断小指,被几个霸总虐得死去活来的女主,南意表示,我们祖安人,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女主祖安玩家,口吐芬芳,小嘴抹了蜜。我们的口号是,绝不原谅霸总!!!
  • 快穿之我对象总想弄死我

    快穿之我对象总想弄死我

    晏苓的任务是弄死她对象,扶钰的任务是弄死晏苓。
  • 祸乱天下:天下第一深井冰

    祸乱天下:天下第一深井冰

    替身演员叶烨穿越了,从此她开启了一段满满都是怨念的杯具人生。……并且勾搭到了天下第一剑仙。作为一名并没有自带主角光环的穿越人士,叶烨并没有在异界看见神兽、神器。……但是她看见了很多神经病。那啥,那位少年,你居然涂胭脂你妈知道吗?那位炼丹师,你炉子边已经宅了十年了你知道吗?那个妖怪,今天天气这么好,你为什么想求死?#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多神经病##来自一个穿越了却没有得到金手指的人的满满的怨念#
  • 不巧我是那千分之一

    不巧我是那千分之一

    在所谓的过来人的眼里,中学时的恋爱以那场毕业季而分开吧,从校园到婚纱的恋爱是千分之一。一场校园奇遇,便是一生的爱恋。男主和女主是高中相遇,男主对女主一见倾心,作为圣英高中的文理学霸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结束了校园的彼此暗恋,他们终于走到一起,可就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们因为误会发生了偏离。再相见,一个已是上市公司的总裁,一个已是全国最火的作家。他们又该开始怎样的故事呢,是虐恋还是甜宠。
  • 湖畔谁拨琴声遥

    湖畔谁拨琴声遥

    在一个普通大学校园内,四个年轻女教职工,一个被戏称为“四人帮”的青春靓丽女白领,以她们浪漫多彩的情感故事为基调,细腻描述着大学教职工的生活点滴及人生百态,个中掺杂、穿插着大学生们的趣闻乐事、搞怪糗事。笔调唯美细腻,浪漫而多情,余韵缭绕,回味多滋。临风沐雪,峰回壮去江别........湖畔谁拨琴声遥?林沐雪,韩晓风,江著,韦壮......他们演绎着一曲“琵琶语”,浪漫、温馨而缠绵,请你来听.......
  • 轮回之劫数

    轮回之劫数

    日月星辰交替轮换,荒古至今很多事情,很多秘密都别时间埋葬。世间种种是红尘炼心,还是随波逐流,何时才能真正醒来。跟随我一起去探索这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