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恒见昭儿没说两句又低头去做手里的事,便问道:“昭儿,你在府里是不是闷得慌。”
“嗯?”昭儿不明所以。
“前阵子的事我都听说了,”徐恒道,“究竟是什么缘故你又跑回去。”
昭儿犹疑了一番才说:“就是我在翠茗阁的姐姐,原是一个叫张承远的公子包下来只等着赎身的,我们当初还都羡慕她来着。谁想张承远好赌钱,近来手气又差,赌债堆成了山,我给梳翠凑了好些首饰拿去,可都不够……”昭儿刚说到这里,就见徐恒唇角一扬。
“你笑什么?”她问。
“真是这样就好,我听的也是这样。只是不信,以为你是不愿意在将军府里待着,才跑回去。”徐恒说,“若是真如我猜的,那我就越发过意不去了,毕竟是我费了心力将你留下来。”
昭儿听这话也笑道:“即便是我不愿在将军府里待着,逃到何处去不好,非要回那地方。”
“我以为你去跟你姐妹求救,帮你回琼州。”他说。
“才不是的,”她边认着针孔边默默地说,“如今琼州也没什么念想了,大将军先前早都派人打听过,我祖母都已经不在琼州了。所以徐大将军只管放心吧,我还要谢徐将军给我找的好去处呢。”
“哪里,难得你谢我,真是受宠若惊啊,都快叫我找不着北了,”徐恒笑道,顿了顿又问,“你刚才说你还给梳翠凑了钱?”
“嗯,”她点点头,忙又解释,“那都是大将军平日里给了我的,我想都算是我的东西才拿去给梳翠,凡不是给我的我可没拿。”
“可你得听我说一句,”徐恒道,“以后别再这样,虽说大将军是不会计较,可若被你身边的下人传出去,于你不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若是叫别人听见了,还不知怎么说我呢。”昭儿说道,“我就当那是最后一回,但心里到底为梳翠难过,可惜我又再帮不了她的。”
“你往日那么多姐妹,如今谁都未曾脱得苦海,你帮的过来吗。”徐恒劝道,“你既出来了,就该把从前忘得一干二净。”
“我没想要都帮,再说整个翠茗阁我不过认识那么几个。放不下梳翠那是因为她曾经有恩于我。”她说到这里忽然缄口,暗怪自己怎么会对徐恒诉苦,若是他将这些话告诉陆靖勋,陆靖勋定会以为她还要跟窑子里的那些人牵扯不清。
“她何时帮过你,”徐恒道,“我猜是你先前说要回琼州去那次,可你不是没有回成吗,她自然也就没帮你什么,不用把这人情总记在心上。”
“你遇事是这么想的啊,我却不是。”她默默地说。
她这失落而沉闷的样子,叫徐恒心里莫名地有些难受,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最后就只说了一句,“嗯,别总那么累。也许人家不过举手之劳,你却像债务似的都记在心上,你自然比别人活的累。”
她笑了笑,不再接这话茬,倒是忽地想起来另一件事。“徐将军……”话刚出口,就见徐恒摆手。
“叫我徐恒就成。”
“嗯……我听说宫里有个暄成公主。”她说。
“是,怎么了?”他问。
“她好看吗?”她问。
徐恒一怔,继而笑道,“好看啊,大美人一个!”
“哦。”她应了一声,后面的话不知道该怎么问。
只听徐恒说:“她和太子允冲是一母所出的兄妹,因生母荣王后早逝,大王便将这一双儿女过继给了最得宠的元妃。”
“我无意间听见下人磨牙,说大王想将公主许给大将军呢。”她问。
“当初是有这样的说法,”徐恒淡笑道,“可自大将军回朝,大王竟没再提及此事,许是又舍不得了。”
其实大王庆功宴曾试探过陆靖勋,可是陆靖勋竟借着酒劲儿回绝了。这暄成公主毕竟是大王最疼爱的女儿,是金枝玉叶,大王自然舍不得让她受委屈。
元崇怀那边,也会想尽法子坏了这桩婚事。鬼知道那元妃在大王跟前吹了多少枕边风。
“昭儿,你知不知道暄成如今的母亲元妃是谁?”
“不知。”她说,心里却咯噔一下,元妃,不会是和元家有关系吧。
“如今的元妃正是你的姨母,是你母亲的妹妹元文姬。”徐恒道。他告诉她这个,就是想让她放心。可他也只能把话说成这样了,昭儿应该会明白,大将军是不会娶暄成公主的。
昭儿怔了半晌才说:“我不知道,从未听说过。我根本不认得我母亲的姐妹兄弟。”
“你姨母是永乾十一年的采女,刚入宫就被封了婕妤,如今已经是宠冠后、宫的元妃娘娘。”徐恒道。
昭儿听得无趣,便不再应声了。
徐恒见她这样,忽然想起方才的话茬,便笑道:“对了,你听梳翠是怎么个意思,那张承远真的撂开手了?”
“嗯,”昭儿点点头,“她病成那样,张承远都不来看她,许是钱都输光了,压在翠茗阁的银子也都用尽了,即使现在去瞧她,温妈妈还不定让不让他进门呢。”
“若是这样,我赎她出来可好?”徐恒问道。
昭儿一惊,半晌才道:“你是说真的?”
“我何时说过假话。”徐恒笑道,“再说我本就挺喜欢她,那时候就因为有个张承远占着,我是不愿叫人说我欺弱才罢了手。如今张承远落得这样光景了,我正好赎她出来,一则原自己一个心愿,二则了你的挂念,三则排解她那一腔抱怨,你说这是不是万全之策?”
他说完这话只见昭儿一脸狐疑地瞧着自己,忙说道:“怎么,你不相信我有这个心,还是不相信我有这个能耐?”
“都不相信。”昭儿看着他说。
“那你就是小瞧我,”徐恒道,“不是我跟你吹牛,翠茗阁里除了你和绛嫣,我想赎哪一个都不在话下。”
“那你给我发誓,十日之内就把她赎出来。”昭儿道。
“什么十日,”徐恒摆手,做出不屑的样子,“明日就去。我是今日还有事,不然今日就能了结。”
“发誓发誓!”昭儿越发不依不饶,眼睛里也终于有了好几分神采,方才的默然和失落一扫而空。
“好,我给你发誓,”徐恒说着就竖起右手道,“我徐恒在这里给陆昭儿姑娘发誓,定要在明日赎出梳翠,若有半点食言,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超生……”
他这样一本正经的模样终于惹得昭儿大笑起来。其实他心里也在暗笑,可是脸上却强绷着,他担心自己一旦也笑了,昭儿就知道他在故意惹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给自己揽下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许不过是为了能看一看她开心的样子。
她笑得声音很好听,样子也好看,比那晚在生辰宴上弹琴的样子还要美。比她那日被陆靖勋逼着给自己赔礼时的模样更惹人喜爱。
她的眸光,她的笑声,就好像春日里散落的几枚花瓣,划过人的心头,痒得叫人几乎想要失控地抱一抱她。
“徐恒,”昭儿推了推他,“你还要答应我,等赎出梳翠之后,她若是还想找张承远公子,你别为难她。”
这话惹得徐恒直叫屈:“你这就得寸进尺了昭儿,凭什么我花了银子却给别人做嫁衣裳。”
昭儿忙道:“那等我以后凑足了银子,我再给你就是了,若你不信我,我给你写欠契,我也给你发毒誓。”
“这个倒罢了,我不能要。少不得又带累你去卖大将军送你的东西。”徐恒说到这里想了想,“你只要应我一件事就成。”
“你说出来,我做的到定会应你的。”昭儿说。
“赎出了梳翠,以后你就再也别回阁子里去了,总之凡大将军不准你做的事,你都不许做。”徐恒说。
“好,这个你就是不说,我也是要这么做的。”昭儿笑道。
徐恒还要说话,忽觉得有人朝这边走过来。转脸一瞧,竟是陆靖勋过来了。
魏辽他们都已经散了,陆靖勋到后园来,无意间就看见了这个场景。徐恒不知道在发什么毒誓,惹得昭儿笑声就像银铃一般。他还从未见过昭儿这么开心,至少她在他面前就从来都没有这么笑过。他也从来都没有见过徐恒这样去逗一个姑娘开心。
他的心里忽然冒出一股好奇,他想要知道昭儿究竟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可是他也立即发现,自己走近的时候,那两人方才的笑闹就嘎然而止了。
尤其是昭儿,忽然就换了一张脸,又成了那么一副沉默的样子,好像这副样子就是专门为他而备下的。
他看了看垂着脸立在一边的昭儿,继而又看向徐恒,问道:“说什么这样高兴,我以为你走了。”
徐恒的头脑此刻已经回过神来,笑道:“我想着从西门走近些,谁想碰到了昭儿,她可有事求我。我应下了,她还不依,说不信我,非要我发毒誓。”
昭儿听这话心里寒了一大半,徐恒这样说,陆靖勋必是要问什么事,难不成这徐恒会将方才的话都告诉他,那她又将难逃一劫了。
果然,陆靖勋问道:“什么事求你。”
徐恒笑道:“她说在府里闷得慌,想要大将军带她出去玩儿,还想要晚上出去逛街市。可惜自己又不敢亲口对将军说,非要我代她说。我哪有功夫,再者我说将军也没工夫,她不依,非要我答应,还非要发个什么毒誓。”他说着就转头看向在一边怔怔地瞧着自己的昭儿道,“此刻正好大将军过来,你要说的话我可是都帮你带到了,好姑娘,这回该放我了吧。”
昭儿满脑子嗡嗡地响,就只是“嗯。”的一声,再不知道该说什么。
“将军,属下的话的都带到了,属下这就告辞了。”徐恒说着躬身一礼,也不等他回话就逃也似地转身走人了,撂下陆靖勋和昭儿两人在原地。
沉默了好一阵,陆靖勋才问她:“你是当真想出去玩儿?”
“我……”昭儿支支吾吾的,都不敢抬头看他。
“你若想出去玩儿,直接跟我说就是了。那今晚……”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昭儿就忙抬起脸来冲他摆摆手,“我……不是出去玩儿,我没有说要出去。徐将军瞎说呢。”她说着就抱起桌案上的针线篮子,也像徐恒方才那样逃也似地匆匆跑掉了。
就剩下陆靖勋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昭儿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忽地视线一转,就见韩升也在不远处,方才的场景怕是他也看见了。
韩升见陆靖勋看见了自己,少不得过去,谁想刚到跟前,陆靖勋就问他:“你说为何我一过来,他们两个就全散了。”
韩升哪里敢妄议此事,也是支支吾吾地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你来做什么?”陆靖勋又问。
“姑娘前阵子身上不好时,老夫人时常问起,这几日小的见姑娘病愈了,想来叫姑娘去老夫人那里问个安,也好叫老夫人放心。”韩升道,“可是刚才以为将军找小的有事,所以就先过来回将军的话。”
陆靖勋听此言忽地想起方才的事来,他整个人似是都已经被心底泛上来的欣喜填满了,这欣喜就像是沉睡了多年的一个梦,落了厚厚的尘埃,以为永远都可能醒不过来的一个死气沉沉的梦,却在多年后,被她的一个简单的小小的心愿而惊醒。
他冲韩升说:“吩咐下去,晚上备好车马,要出门逛街市。”
“逛街市?”韩升失口问道,他还从没见过陆靖勋有这兴致。
“不是我想逛,是那个丫头又闷了,想出去。”陆靖勋道。
“诺,小的这就去吩咐,叫他们挑个性子温驯些的,车驾得稳。”韩升说着就一溜小跑地去了。
他转身又去找昭儿方才离去的方向,早就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