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夫人的神色渐渐黯淡了下来，她又想起当年，那个雨夜，鄂阳从琼州跑回来，跪在尚书府的门前，乞求父母的原谅。其实她何尝怪罪过自己的女儿，她早就原谅鄂阳了，作为母亲，她似乎早就知道，女儿在尚书府锦衣玉食惯了，迟早会受不了那些只是在她心里凭空想象出来的寻常百姓家的日子，鄂阳心里的琼州，还有日日梦见的桃花坡，最终都会被日常的柴米油盐和闲言碎语浸泡地失去了颜色。这个明艳帝都的尚书府千金，会被那样的生活逼迫的手足无措，仓皇地逃回郦阳，逃回到母亲身边的。
她日日等着女儿回来，即便陆家不会再认这门亲事也没关系，将来她会守着女儿，不会叫这世间容不下女儿。终于，两年后，鄂阳回来了，可是元崇怀，她的父亲不肯原谅她，甚至像躲一个奇耻大辱一般躲开她，赶走她，然后匆忙地洗清门楣。
那个雨夜，鄂阳在外面跪了很久，她亦在角门处偷偷地望着女儿，元崇怀不许开门。母女两个，隔着门，都在哭，哭得心都碎了。她不记得自己是几时昏倒的，只是醒来后，大病一场，女儿却不见了，真的永远地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多年后，鄂阳带给她的最后的消息，是死讯。
她一直是愧疚的，她想弥补昭儿来填补自己的愧疚。谁想，事情会成今天这样。元夫人望着眼前的昭儿，那么多年，昭儿独自撑过了多舛的命途，自己原想补偿这个外孙女，谁想反倒给她又添了一劫。
元夫人伤怀不已，见昭儿这情形，应是也不愿见她这个外祖母。元夫人只得落寞地起身，慢慢走了出去。是啊，她不是鄂阳，鄂阳与自己尚有母女情深，可是眼前的这个姑娘，与自己怕是半分情义都没有了……
梁王病重，国内恐有人心不安。陆靖勋需按例去营中巡视，查看南北大营的防务。这大概需要一整日的时间。就在这日的前一夜，郦阳城中有一个人整夜未眠。这个人就是暄成公主。
约莫卯时了吧，温德殿的沙漏窸窸窣窣地响着。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黯淡的光渐渐地充盈着大殿。
梁王喉头一咳，慢慢睁开了沉重的眼睑。只觉得外侧的半边身子上似乎压着一个人。是的，是个女子，脸轻轻地贴着自己的身子。他还以为是哪宫的妃嫔，谁想斜过脸仔细辨认，才发现是自己的心肝宝贝暄成。
他吃力地抬起手，放在暄成的头上，暄成没动，他便将手抚上她的脸，才发现她的脸颊上湿漉漉的一片。她哭了。
“暄成……”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暄成忽然醒来，抬起头，“父王，您醒了？”
有黄门宫娥上前，梁王却挥了挥手，“下去。”
“诺。”一应人等又都退出纱帐外。
暄成这才忙擦着眼泪。
“你怎么哭了？”梁王问道。
“暄成担心父王的身子。”她说道。
“担心什么，父王这不是在同你说话吗？”梁王笑道。
暄成心下难过，重又伏在梁王身上，哽咽道：“父王，女儿怕。”
“怕什么，放心，父王还在，谁也不敢欺负你。”他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抚了抚她的头发，“即使将来父王不在了，还有你哥哥在。”
“父王，”暄成说道，“您病着的这段日子，大将军又将那个丫头接回去了。就是那个叫邢昭的，前阵子被元妃接进宫的那个。”
梁王叹息一声，“暄成，那姑娘在陆靖勋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不如……”
“父王，”暄成哭道，“我从十五岁起便等着，至今我等了他四年，难道就这么算了？我堂堂大梁的公主，却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我就不明白，您是君主，他是臣子，难道这件事还非要他应允？这事成不成，不过是您的一道旨意罢了！”
“父王若强下旨意，他即便应承下来，只怕将来委屈了你。”梁王道。
“这么多年都委屈过来了，女儿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定要跟了他。”暄成恨恨地说道。
梁王静默良久，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来回翻搅。其实他常常思忖，陆靖勋之所以未娶昭儿，许是因昔年鄂阳旧事的尴尬，再者也是不想叫元家看了笑话。他若想稳住陆靖勋，与其强将暄成公主下嫁，不如来个顺水人情，下旨赐婚，将昭儿指与陆靖勋为妻。陆靖勋或许心存感念，会继续安分地为新君效力。当然，这想法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即便将来陆靖勋有野心，待允冲铲除之时，也不会牵连了他的宝贝女儿。
可是，暄成却是铁了心执意要嫁他。梁王闭了眼睛不说话。
“父王，女儿从未求过您什么，就只这一件。”暄成说着眼泪又涌出来，“等了四年，若就这么算了，我终是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梁王望着早已哭成泪人的暄成，慢慢点点头，“宣大将军进宫吧。”
“他今日巡营安顿防务去了，怕是要到晚上才能回来。父王，他一回来，您便宣他来，定了此事如何？”暄成边说边端详父亲的脸色，她心里焦急，一心要在父王在世时，快快地敲定此事。父王，是她唯一可以放心倚仗的大树了。
梁王如叹息般，轻轻地“嗯”了一声。
暄成公主刚走出温德殿，便吩咐贴身的近侍卫张晋，“此刻便去吧，就按我先前说的去办。只许她一人出来，还有，多派些人，盯好了别叫下人去报信。”
“诺。”张晋应声而去。
今日陆靖勋似是很早就出门了，是有什么事昭儿并不知道。她回府以后，陆靖勋极少来看她。这倒叫她安心，看来陆靖勋真的会按他说的那样，放走她。
早饭后，昭儿的心绪竟忽然好起来，还同银霜在廊下做针线。叫银霜好不欢喜，多少日子了，姑娘总是像个布偶似的坐着，现在她脸上终于恢复了些神色。
然而，没多久，忽然见韩升满面不安地引进来三个人，中间的是宫里的黄门，昭儿在宫里时常看见。身后的两个，像是侍卫。
“姑娘……”韩升方要说话，那黄门却先开了口。
“暄成公主有令，传邢昭姑娘问话。”那黄门道。
昭儿怔住。韩升忙问道：“这位公公，公主可曾交代是何事？现下大将军不在府中，依小人看……”韩升话未说完，却被黄门打断。
“公主不过问两句话，至于问什么，作奴才的哪敢打听。耽误了事，依公主的脾气，可不是玩儿的。”那黄门道。
昭儿站起了身。银霜正要上前搀扶，那黄门却又道：“公主特意交代过，要姑娘一个人去。”
银霜无措，看向韩升。韩升见状，冲银霜摇了摇头，银霜才退后。
“走吧，姑娘。”那黄门道。
昭儿随他出去，步步如踩在针毡上。韩升从后面贴近黄门，将一锭银子塞进黄门手中，“若有为难，还望公公周旋。不然，大将军那边，小人也不好交代。”
黄门收了银两，却似想起了什么，对韩升道：“韩总管可勿要莽撞行事，前后门皆安排了人，公主的亲卫也尽都出来了，就防着你们报信儿呢。”说着又安抚道，“放心，不过是问两句话，不是什么大事。”说完便出去了。
韩升一听这话，待他们走后，忙跟出来，府外果然不少宫中禁卫。这阵势，果真是问两句话的事吗。韩升心里正没底，只见一个小厮跑了过来。
“老夫人怎么说？”韩升问道。
“老夫人昨晚受了凉，这阵子正不好受，听了此事，只含含糊糊说，公主得罪不得。叫咱们先等着，若过了午时昭儿还不回来，再做主意。”
韩升想想，看来也只得这样了。这个暄成公主，忒跋扈了些！这若将来真的成了将军府的当家主母还了得。那真是有的受了。
昭儿随他们出来，心中一阵阵地紧缩，不经意抬头望见沉闷的天，像是被清晨的日阳儿染成一片昏黄。直叫人觉得窒息。
她临上车时，是真的感到恐惧至极了。可是那些人由不得她迟疑便将她推上了车。她被带到一间及其僻静的客栈，客栈中一片狼藉，所有的人都已被清了出去。她被带上楼，进了一个房间，暄成公主面窗而立，听见她进来，才慢慢地转过身。
两人对立良久，暄成才冷笑着问道：“在大将军府里过的还好么？”
暄成又道：“我来只是想提醒你，一个青楼的倡伎，却忘了自己的身份。”
昭儿只是静立着望向窗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公主在说什么。她不能说话，即便能说，也不知道此刻要说什么。再说这样的言辞她已不是第一次听见，比这更恶毒的，早被元妃说了。
“好倨傲的丫头，我看你能轻狂到几时！”暄成越发恼火，朝着昭儿的身后使了个眼色。
两个侍卫一步上前，昭儿只觉得一个什么东西猛地捂在脸上，还未及挣扎，却已渐渐没了知觉。
见昭儿不动了，侍卫才将棉布从她脸上拿开，又端来一碗迷药给她灌下。
暄成走过来看着昭儿，恬静的仿佛睡着了一般。这样的相貌，倒叫她这个应有尽有的公主不由心生妒恨，冷笑道：“好个倾国之色啊，果然是个作倡伎的料子。她从何处来的，就将她送回来处去。告诉翠茗阁的鸨母，就说大将军吩咐的，她原先干什么，如今还叫她干什么，有多少客，叫她只管接就是了。”
“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