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头，你们不用怕。我飞哥也是苦出身，不会害人的。你们爱吃什么尽管放开肚皮吃。我马上让人送几个菜过来。
飞哥说着用筷子剔了剔他发黑的牙缝，然后掏出手机打电话，让一个名叫“板凳”的人送些菜和十多斤猪肉过来。小牛和阿媚看样子很怕他，飞哥打电话时他俩的筷子一直放在碗上，直到飞哥举杯喝酒了，他们才敢夹菜。
飞哥是什么人啊？南瓜好奇地扯扯多多，小声问道。多多瞪他一眼，南瓜不敢发话了，咀嚼的声音听上去格外响亮。
南瓜哥哥吃饭像猪！梦美这话一出，南瓜的嚼改成了缺牙婆婆的“磨”。虎军“噗”地笑出来，放下饭碗说吃饱了。梦圆、多多、苦娃见状，赶紧跟着他下桌。小满、南瓜和梦美打量着阿媚刚从厨房里端出的蒸腊肉，屁股粘在了凳子上，怎么也起不了身。
哎，吴矮子的崽这些天没找你们的麻烦吧？这家伙自从在邻乡当了派出所所长，不晓得有几雄。嗯，以后多注意些。
飞哥喝了几杯白酒后，说话的声音越发大起来。小牛和阿媚显然听多了他的牢骚话，两人不以为意地划着拳。
虎军，这飞哥是不是黑社会老大呀？
多多去年到爸妈打工的佛山住了一个暑假，成天没事，躲在家里看当地电视台播放的港片，对黑社会老大一类的人羡慕之极。去年九月份开学后唐老师布置他们五年级写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多多把他对黑社会老大的向往之情倾泻到作文中，足足写了五页纸。在作文中他描绘了抢银行、杀人、爆炸等种种令人惊骇的场面，写得非常生动和富有感情，看得唐春晓心惊肉跳，当天足足和他谈了三个小时的心。唐春晓把他的作文撕了，说是这样的作文卷子要是给人发到了网上，她这个老师肯定得拍屁股走人。
你以后可不许说长大了想当黑社会老大，记住了吗？
唐春晓那天的表情和口吻极其严厉，多多记性再差也不会忘记。别看多多平常调皮，其实他挺敬重唐春晓，但凡唐春晓的话他多半会记在心上。长大后想当黑社会老大的理想就这样渐渐破灭了。可当他刚才看到飞哥的时候，那个埋没了的念头又“腾”地跳了出来。
好像是。他的派头蛮大。你看，他有鼻毛，嗯，手上怎么没有看见文身呢？有些奇怪。
不知虎军为什么把“有鼻毛”算作黑社会老大的外在标志之一，但飞哥那两簇从鼻孔里炸出的、茂盛得如同笤帚的鼻毛着实让他震撼。他怀疑里头藏着跳蚤或别的虫子。他刚才之所以溜下桌实在是因为怕看那两丛黑毛，好恶心。
哎，如果他是黑社会老大，那小牛哥和阿媚姐就是马仔喽？
苦娃平常对虎军和多多谈的一些话题不感兴趣，可这会儿他却突然认真起来。虎军揪了揪他的耳朵，问他是不是怕阿媚姐当了女流氓，他不好娶她？
梦圆睁大眼睛看着苦娃，不相信他会娶一个老婆姐。
多多也很惊讶，他看看默不作声的苦娃和一脸坏笑的虎军，眼睛睁得铜铃一般大，口里连声嘟哝着：苦娃，你疯掉了？她肯定是马仔呀！听讲她打过胎。
梦圆吓得咳嗽起来，然后扯扯多多的胳膊，让他不要乱嚼舌头，省得挨阿媚的打。
苦娃黑亮的眸子盯在虚空，好像周围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好一阵他才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阿媚姐肯定很有钱。
多多的耳朵猪似的扇了两扇，压低嗓门问苦娃是不是想抢劫阿媚。你要是去抢，一定要叫上我哈。我看电影里的打抢鬼头上套着黑袜子，蛮好玩的！
虎军立马向多多伸了只手过来，要他给五块钱买零食，否则就把他们的话告诉唐春晓。
多多愣怔地看了他好一阵才返过神来，然后低声下气地央求他不要告状。虎军不理他，坚持要打小报告，多多也生气了，说你要告了就是叛徒，以后我们谁也不跟你玩。
虎军推了他一把，说不玩就不玩，有什么了不起啊！
他看了眼喝得热火朝天的飞哥、小牛和阿媚，对脸朝着他的南瓜做了好几个手势，可南瓜吃得正欢，根本没看见他。虎军有些生气地冲小牛说他要到外面放炮子去了。
小牛和飞哥正为一杯酒争执不下，哪儿顾得上他们？最后还是阿媚点的头。小满鬼精鬼灵的，下桌时问阿媚要了支烟，阿媚把烟塞进小满的唇间，一揿打火机，小满吓得缩了缩脖子，阿媚咯咯地笑起来，一边伸长胳膊逗小满，打火机的火焰险些燎着了她的头发。小满猛吸了两口烟，一个箭步跳到门口，把烟递给虎军。
我来点，我来点炮子。
吃得肚子溜圆、直打饱嗝的梦美和南瓜从屁股后头追上来，异口同声地道。虎军偷眼看了看脸红耳赤、神情兴奋的飞哥，小声地说他要把炮子全部放掉去。
不行，他要是生气了怎么办？多多总是胆小。
不管他，我们走。梦圆的胆子可不比虎军小，她抱起那个脸盒那么大的烟花就往外走。小满急得跳脚，她怕飞哥到时会怪小牛和阿媚。
这时，身材殷实、表情阴沉、一身狐臭的板凳提了一篮子猪肉和几饭盒菜过来。飞哥大气地让板凳把肉剁成七份，分给虎军他们。细鬼们欢呼起来。飞哥显然很享受这种热情，他又举起了酒杯：
来，板凳，你也来吃几杯酒。
飞哥的声音中有了醉意。板凳支支吾吾地说他家每年初一都吃素，也不食酒，怕回去挨老婆骂。飞哥不耐烦地一拍筷子，板凳立马点头哈腰地坐过去了。
小满酸溜溜地说：哼，好菜就不喊我们食，小气鬼！
这话梦美不同意了。梦美连声夸飞哥大方，因为他送了两份猪肉给她们。
好吃鬼！小满揪了揪她的头发，然后撒腿追上了虎军他们。
小满，这飞哥是不是黑社会老大呀？好酷啊！
多多揪住这个问题不放。小满肠子直，藏不住事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她知道的有关事儿全说了出来。
飞哥以前是镇上的打屠佬，现在当了矿老板，有时间他还是会打屠。他杀三百斤的肥猪一刀穿心，好厉害的！飞哥娶过两个老婆，第一个被他打断了腿，第二个被他用开水烫了满身的疤。
虎军、梦圆她们没搭腔，倒是苦娃的脚步慢下来了。为什么呀？苦娃问话时的眼神有些像刚吃完奶的小羊羔。
那两个老婆只给他生了女儿，没生下儿子呗。
跟梦圆爸爸一样喜欢崽啊！苦娃叹口气，因为他爸妈也喜欢崽，不然就不会生那三胞胎了。
小满这时用充满神秘的语气告诉他们，飞哥很会打架，他曾经亲手砍断过一个人的腿！
走在街道拐角处的虎军、梦圆、多多、南瓜和趔趔趄趄地追着的梦美一听，不由齐齐打住了脚步，期待地看着小满。
他大刀一挥，那个人的腿就像猪蹄一样断掉了！
小满绘声绘色地说着。有几个行人好奇地打量着她，小满得意地甩了甩满头叮咚作响的发饰，尖声尖气地：你们怕不怕？
虎军瓮声回答说不怕！还说就想看看飞哥怎样砍别人的手脚！
小满凝视虎军的眼神中倏地多了几分敬佩。
梨花墟不大，只有三条街，其中两条新街一条老街。三条街交汇的地方有一块三角形的广场，上头种了几棵梨树，摆了一头石牛，牛背上骑着个吹横笛的牧童，边上有几张水泥排椅。除了落雨落雪，每天都有人在街心公园玩耍。这会儿广场上到处是半大孩子。他们穿着簇新的衣服，口袋里装满各种各样的炮子，你往地上扔一颗，我在砖隙中插一挂，鞭炮声此起彼伏，好像敌我交战正酣的战场。虎军、多多几个如鱼得水，一眨眼工夫就混在人堆里不见了。天已黄昏，四下里到处是父母喊孩子归家的声音。苦娃突然仰脸望天，大声地喊道：爸，妈，我是苦娃，你们听见了吗？
你神经啊，他们在广东打工，哪听得见啊？多多时常和苦娃抬杠。小满捅了多多一下，神秘地说苦娃在想他亲爹亲妈。
多多有些吃惊，小满于是把那个故事又讲了一遍，只听得一耳朵的梦圆和南瓜也跑来凑热闹，等小满讲完第二遍时，连梦美都明白了怎么回事。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地落在苦娃身上，好像一串串含了泪珠的葡萄。
苦娃，你想不想哭？
南瓜揉着小眼睛，明显被打动了。
我不想哭，我只想喊。苦娃说罢抢过虎军手中的香烟，点燃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在逐渐冷清的街心公园里响起来，梦圆忽然像听见了什么神秘的召唤，只见她嘘了一声，大家安静而奇怪地望着她。一会儿后，梦圆告诉大家，她刚才听见了妈妈在喊她和梦美。
呸呸！你妈要喊你们可就坏事儿了，她在阴间呐！你不要乱讲话！小满连声呸着。南瓜和他奶奶一样迷信，立刻双手合十，闭目喃喃地念起“阿弥陀佛”来。
好了，你们别装神弄鬼了。我们先放炮子，放完了再放烟火。嗯，苦娃，你别难过，等过完了年，不对，等放暑假了我们大家一起帮你找妈妈，好不好？
虎军说着开始摆放烟火。多多是虎军的跟屁虫，马上附和着说是啊，是啊，我们大家帮着你一起找妈妈。
梦圆自从听到妈妈的喊声后情绪就低沉下来，她走到苦娃边上，悄悄地告诉他只要站直身子，把眼睛闭上，头抬起一点点，让耳朵对着风，就能听见远方亲人的召唤。她刚才就是这样听到妈妈的声音的。
她抓住了苦娃的手，不小心碰着了苦娃手上的冻疮，他疼得打了个哆嗦。梦圆呀了声，心疼地看着他，一边埋怨苦娃的奶奶不管他。
管，她昨天帮我上了药，还包起来了，我要做事，就把布解掉了。哎，梦圆，你说我亲生爸妈会是怎样的人？
苦娃，你别听风就是雨。菊花婶的话信不过，你莫乱想了。
梦圆不愧外号“老人骨”，说出来的话让苦娃一时无法批驳。
苦娃，梦圆，快过来，我们要放烟花了！
虎军在远处招呼他俩，话音未落，烟花就在半空中“砰”的一声炸响了。
苦娃，你说我们是先看到烟花还是先听到声音？
虎军看着夜空中那束倏忽间灿开又遽然间谢掉的花朵，纳闷地问。
先声音后开花。苦娃说。
不对，是先开花后声音。多多又来抬杠了。然后虎军、南瓜、梦圆、梦美、小满七嘴八舌地吵起来，边放烟花边斗嘴，两派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吵得险些打了起来。
梦圆一看这苗头，赶忙招呼大家回家，否则家里人要担心的。
我已经打电话给家里了！
虎军说着显摆地掏出他的新手机，小伙伴们好奇而又羡慕地摆弄着，哪还记得吵架啊！虎军挺大方地让梦圆给她爸打了电话，南瓜也给他那个改了嫁的妈妈通了话。大家的情绪不知怎么的突然低落下来。尤其是小满，她说她以后再也不理她妈妈了。
这时，南瓜“嗷”地朝天吼了一句，说你们烦不烦，你们还看不看焰火啊？哼，爱看不看，我全把它点光。
南瓜说罢飞快地把摆在地上的那溜烟花的引信点着了。他人还没走开，其中一只烟花盒子“砰”的一声炸开了，几朵火球飞落在南瓜身上，梦美和小满没命地尖叫起来，虎军和苦娃一个猛子扑过去，推着南瓜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等南瓜惊魂未定地爬起来时，他的头发烧掉了两绺，背上的衣服也炸了几个洞。大家正惊愕间，那些烟花已在半空中炸响，齐刷刷地开了满天的花朵，好像天上种着无数的花树。一些已经进屋的卵鬼崽尖叫着夺门而出，争看这罕见的“天女散花”。
这是我们的烟花。
梦美骄傲的惊叹听上去遥远而又缥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