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果然是越吃越好吃呢……这种酸酸辣辣的味道也很送饭呢。”细细品尝着盆菜的陆天枢，不禁这么说道。
“是吗？是吗？”而一旁的宸汐然，双眼中流露出喜悦的目光。
“谢谢你啊，小汐。”
“诶？”
仿佛是对突如其来的感激应接不暇似的，宸汐然停下了筷子，呆呆地看着陆天枢。
“怎、怎么了……天枢哥哥忽然向我道谢什么的。”一时间，宸汐然的脸，明显变得红润了起来。
“这道菜是小汐做的吧？”
“诶，天枢哥哥怎么知道的？”
宸汐然十分惊异地看着陆天枢。
要说为什么的话，这道菜既没有特征也没有标志，再说自己也是和母亲一同做饭的，要一下子确定是谁做出来的，并非是易事。
“唔……该怎么说呢……大概是卖相和调味吧……小汐做的菜的卖相……唔，比较有创意，调味稍轻一些。这些和上几次宸师傅做的菜，还是有所区别的。”
“唔……那天枢哥哥喜欢怎么样的味道呢？喜欢我妈妈做的菜还是喜欢……我做的菜？”宸汐然的眼眸中，闪烁着期待的目光，这么问道。
“唔……也没说我有什么特别喜好……基于健康的考虑，我会偏向小汐做的菜，而基于口味的考虑，我会偏向宸师傅。”
“啊……这样一来，岂不是还是妈妈的好吃吗？”听到这里，宸汐然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也不能这么说吧，小汐和宸师傅各有各的特色，都很好吃。”
“……是、是这样的吗？原来如此……”一下子，宸汐然紧蹙的双眉就舒展开来，连嘴角都挂上了丝丝甜美的笑意。
“好了，还是快点吃饭吧，要不然等到菜都凉了就怕是会吃坏肚子。”
“嗯嗯。”
就在这种时候，宸百灵才灰头灰脸地从工房里爬进起居室，哭丧着脸说道：“亲爱的孩子们啊，可不要忘记了你们的和谐安康幸福团圆都是建立在母亲的伟大牺牲上啊喂……”
“嗯？怎么了，天枢？”
“啊……没什么。”
看着沉沉黑夜，坐在工房前的陆天枢不禁发起呆来，直到背后传来宸百灵的小声叫唤，他飘摇在苍穹之上的思绪，方才被拉了回来。
先前陡然热闹的餐桌，已然离他们两人而去，现在剩下的，唯是眼前夏夜深沉的墨色与些许扰人的虫鸣。
工房台阶面前那盏依旧亮着的路灯，其下则仿佛是从黑暗中抽脱而出的一座孤岛。
此时此刻，宸百灵寻觅着合适的位置坐下，把手中塑胶袋里的啤酒一手递给陆天枢。
“诶？宸师傅，你怎么有这种东西？这不是……”
据陆天枢所知，为了加强治安管理的缘故，难民营区理应是禁止饮用及流通酒精的，那眼前的啤酒又是从何而来呢？
“嘻嘻嘻，我有办法就是了——”宸百灵卖了下关子，打开啤酒猛灌一口以后，方才点破道：“其实也没什么啦，卫士团那边不时也有人会把损坏的兵器送过来检修，这一来二去的，手头上多多少少还算积攒了一些人情，要搞到这些‘违禁品’，还是挺简单的。”
简而言之，这就是所谓的“托关系”了。很明显，比起生硬的禁令，“关系”这种东西，更是无孔不入，而且更为有效。
“原来如此……”
陆天枢点了点头，自觉宸百灵的生存之道有高明过人之处。
“喂，天枢，你有没有烟啊？”
“有。”
先前总觉得有些疲倦的双目放松了下来，宸百灵笑了起来——
那个笑容，就像是陆天枢第一次与她相遇时候所展现的灿烂笑容，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褪色、淡化、改变。
只不过，现在的她，则显得多少有些倦态……大概和年龄的增长有关吧，不过到底也只是而立之年（三十岁），理应不会如此劳倦。
陆天枢希望宸百灵能更加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无论出于自己作为熟人的关心，还是出于后辈对长辈的关心。
陆天枢把手伸进制服当中，拿出先前买好的香烟，抽出其中一支递给宸百灵，并顺势掏出打火机为其迅速点上火。
“谢谢啦。”
宸百灵笑着说道，随即深吸了一口气，从鼻腔中吐出烟圈。
陆天枢知道，这是老烟枪才会有的特殊习惯。不过，说实在，虽说不是不知道宸百灵有吸烟的习惯，但陆天枢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吸烟的样子——好像十分舒服似的。
“诶诶，好烟又好酒，快乐赛神仙啊……总算是活过来了啊……在女儿面前可不能随便吸烟呢。”
——原来是怕教坏孩子所以才姑且忍住烟瘾发作吗？
“想当年我男人还在的时候，就算是怀孕了，都要每天一支才行呢……到了这里以后，说什么都不让吸，好不容易托卫士帮忙出去买烟，买回来的尽是些假货……真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啊……”
“宸师傅，所言甚是。”为了表示肯定，陆天枢微微颔首点了点头。
“唔，说话一点都不可爱，天枢，你也陪我吸一根吧。”
“嗯，那就一根好了……”
“嘻嘻嘻，真是好孩子呢。”
——不得不说，宸师傅对好孩子的标准还是真是飘忽不定啊……
陆天枢重新从口袋中摸出一支香烟，含在嘴边后，正要掏出打火机点火时——与不知何时靠近的宸百灵四目相视。
她的眼眸透露着愉悦的笑意，顺势把她含在嘴里的香烟的前端，与陆天枢的香烟对接。
顿时，这样的行为，让陆天枢有点不好意思……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他和宸百灵之间，还是后辈与长辈的关系。
倒是宸百灵这边，比起这些礼仪，更加热衷于小小的恶作剧吧。
真是让人困扰的长辈呢。
想到这里，等待宸百灵离自己远一点以后，陆天枢就深深吸了一口点燃的烟草。
说实话，这并不是陆天枢习惯的味道，身为武人的他，也没有吸烟的习惯——因为知道了一旦吸上瘾以后，就很难再戒掉。纵然口袋中常备有烟，也只是为了应酬罢了。
但一想到拒绝以后宸百灵绝不会轻饶自己，所以还是硬着头皮为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烟草的确是有缓解疲劳的神奇功用。
“对了，宸师傅，小汐睡着了么？”
“睡着了睡着了我确定她睡着以后才敢出来的嘛……”
“那就好。”
“天枢，你是打算和我说上次我拜托你的事吗？”
“正有此意。”
这件事情，最好不能让宸汐然知道——虽然陆天枢也知道这么做，肯定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却是最合适的做法。
“……问得怎么样了？是好是坏总得有个说法，对吧？”
宸百灵含着香烟，沉默了半响，最后猛灌一口啤酒，好像是在为自己壮胆一样，深呼吸了一口，方才这么问道。
“我把小汐的详细病情和相关照片，给了市里大医院刚聘请的西洋大夫看了一遍，初步诊断，还是重症肌无力。”
“……啊，是这样啊……”
听到这里，宸百灵全身好像颤抖了一下，然后陆天枢看到她抖动着手，把香烟重新塞在了嘴里。
“那个西洋大夫是国际上治疗重症肌无力的权威专家，他要我向您转达的意思是——最好能尽早治疗，虽然还没有什么很有效的治疗手段，现在这个阶段，单纯保守治疗吃药已经没什么用了，但还有多少完全治愈的机率。”
“……应该、应该没这么严重吧……你看，今天小汐的表现……还是相当活泼的吧……”不知不觉之间，宸百灵已经喝下了两罐啤酒。
不知道是心存侥幸，还是酒精的作用，让她有些看不清现实。
“也许现在看起来只是腿脚不利索，没什么大碍……但不加以治疗任由病情发展的话，快则几个月，慢则两三年，到时候小汐连床都下不了……”
“那、那该怎么办……”说着，宸百灵默默扔掉了手中燃尽的香烟。
“姑且有两个方案……一个是请教授来这里会诊，先不说诊金的问题，单是办理手续就已经够繁琐的了，怕是没个一年半载，都难以得到批准，在下怕会耽误到小汐的病情。”
陆天枢停顿了一下，掐灭了手中的香烟，只见一旁的宸百灵保持了沉默。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沉默。
“第二种办法，就是把小汐以防止传染病流行和病源观测为由接出去就诊，以在下的卫士等级身份，打点这种事情的权限还是有的，曾大人方面在下也会亲自去疏通一下，快的话，几天时间就能安排小汐出去，但要确保治疗成功的话，保守估计也要三年五载才有希望，所以，还需要得到作为小汐家人您的允许才行……”
“唔……没有、第三种方案了吗？”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宸百灵打开了第三罐啤酒这么问道。
“万分抱歉，但是……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两种方法而已……”再度，陆天枢深深地低下头致以歉意。
这原本不是他的过错，但陆天枢依旧能感觉到从内心深处腾升起的“无力感”与“罪恶感”，挟持着、逼迫着他向宸百灵道歉。
“啊……果然、是这样吗……”轻抿了一口啤酒以后，宸百灵低声问道。
“嗯。”
陆天枢知道，任凭怎么样，都不会有哪个母亲想要离开自己的孩子如此之久。
也许，萍水相逢的两人，不见个三年，再度见面的时候，可能是遗忘了对方，也有可能是稍微打上一声招呼，然后又匆匆离开……但作为小汐的妈妈，眼见自己的女儿被带走，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那将会是何等的煎熬。
“我说啊……天枢啊，你觉得我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吗？”
“宸师傅……何出此言呢？将小汐一手抚育成人的，不正是您吗？”
宸百灵没有直接给出陆天枢想要的答案，反而是话锋一转，这样彻底而又忽然的话题转变，让陆天枢一时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不……我不是问你将小汐养大的人是谁……我是说，你觉得我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吗？”宸百灵一口否定道，这样摸不清思路的回答，让陆天枢难以捉摸其中含义。
合格……什么谓之“合格”？什么又谓之“合格的母亲”呢？
严爱结合，尊重孩子……这一类的词组，从陆天枢的脑海中一一浮现出来。就在从这些具体词汇看来，无疑，宸百灵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但是，为什么，自己却微妙地无法点头肯定呢？
是对此标准仍旧心怀怀疑吗？还是说有别的原因？
陆天枢不知道……对他而言，思索着这种问题的难度，比起陷入与银色铠甲的苦战，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抱歉……忽然问这种奇怪的问题……”一时间，还没等陆天枢给出答案，宸百灵又擅自掐断了话题，将手中的啤酒一饮而尽，说道：“就按天枢你说的……去做吧，你觉得哪种方法对小汐的病情有帮助……就用哪种……无论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不是吗？”
在陆天枢面前，宸百灵再度露出灿烂的笑容，但陆天枢无论如何，都无法陪笑。
那笃定是强颜欢笑……是最后撕裂内心的痛苦抉择。
即使百般不愿意，却不想让人知道，从而拼命扯动着嘴角，也要好好笑出来。
没有哪个父母，会真心想与自己的骨肉至亲分别。
这样的笑容，是如此的不堪而沉重，仿佛是无形的巨石，重重地压在了陆天枢的肩膀上。
他自知——自己是拆散这对母女的罪人……
宸百灵现在的笑容，不仅是在安慰她自己，还在尝试着消除陆天枢所肩负的“罪恶感”。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一旦被陆天枢看透以后，他肩上、心里的负担，只会变得更加沉重罢了。
——欲图对她们母女伸出援手的自己，才是天真得无可救药。
但是，即便如此，陆天枢也绝不想要背弃宸百灵好不容易做出的抉择——他要把这份“天真”继续下去。
“我明白了，宸师傅……我会尽快帮小汐办理手续的了。”
“嗯……又麻烦你了呢……”不经意间，宸百灵露出了艰涩的笑容。
“宸师傅言重了，那没什么事的话，在下先告辞了……”
陆天枢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氛围煎熬，还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地就想要先行离开。
“嗯，走吧走吧……有什么事情，再联系就是了。走夜路小心点啊……”
“您也请多保重身体，宸师傅……”
言罢，陆天枢就快步离开了片“孤岛”，没入周遭的黑暗之中。
走出了几步以后，他终究听到了来自“孤岛”的、像是孩子一般失落凄咧的痛哭……
那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即便是十分低微，也瞒不过陆天枢的耳朵。
“小汐，我真是一个……没用的妈妈……对不起，小汐，请原谅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