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我都听不懂你想说什么了。我知道你情绪不好，换了我，我就高高兴兴地去，都四十了，悠荡着干呗。”
“说得好听，让你去服务窗口，穿制服，三班倒，整天陪着笑脸还得提防被投诉，你能高高兴兴地悠荡着干？你怎么素质那么高啊？”
“我这不是在宽你的心吗！再说了，你怕什么啊，有那么个有钱的老公，不干了又怎么样？要我说，你就是想不开，要是我，我早辞职在家当阔太太了。”
“王娜啊王娜，你可真会装，也不怕上帝隔着天花板听到你肚子里那个小算盘的哗啦声。”
“什么意思嘛美丽，好像是我把你调走了似的，我也没那个权力啊！”
“对啊，你是没那个权力，但你有本事把自己留下啊！”
“你真是冤枉我了，我之前也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戈美丽气呼呼地一边说一边乒乒乓乓开抽屉，搜检自己的私人物品，什么卫生巾啦零食啦。王娜脸皮还真是厚，被奚落成那样了，居然还能过来像没事人一样要帮戈美丽收拾东西。
“你别在我这晃悠了，拜托，到别的地去待会儿，我现在需要屋子里充满寂静。”
王娜很听话地到其它办公室待着了，戈美丽继续收拾东西。收拾了半天，越想越来气，把卫生巾啦零食啦那些东西一股脑划拉到纸篓里，然后把电脑清理了一下，一键恢复到计算机中心当初发电脑时的原始状态，就背着自己的包离开了。
对于戈美丽来说，这是一个异常严峻和混乱的时刻，她自从大学毕业就在这个单位工作，算起来，到九月一号为止，整整十四年了。期间还算安稳，没经历下岗等特殊事件，所以这次转岗可谓毁灭性打击。
戈美丽回到山语世家自己家，头晕目眩地坐在露台上。不一会儿安志来电话了：“在哪呢？”
“家。”
“哪个家？”
“山语，自己家。”
“怎么说话有气无力的？你等着啊，我这就过去。”
戈美丽想说你过来干吗呀多不方便，但实在是头晕目眩没什么力气，就不管了。手机一会儿响起短信提示音，一看，美容店来的，介绍一款新到的按摩膏，结尾：祝您今天有个好心情。
戈美丽气呼呼地把手机关掉。还好心情呢，她今天的心情跌入历史以来最低点。
没多久安志就来了，戈美丽肩上披着一条冬天用的大围巾，抖抖索索地过来开门，安志问：“怎么了这是？”
“冷。”
安志摸摸戈美丽的额头，烫，就说：“你赶紧去屋里躺下，量体温了没？”
“没。”
家里有体温计，安志找着体温计，过来就往戈美丽腋下放，戈美丽挣扎着说：“干吗你？”
“都老夫老妻了也不是没见过，你都这样了，老老实实躺着吧！”
一量体温，三十七度八。“走走，去医院。”
“不去，没力气。你给我买药去。”
家里没有药，安志又跑出去买药，回来给戈美丽吃上。
“你来干什么呀？”戈美丽问安志。
“看看你，不放心。”
“是怕我想不开自杀吧？”
“说实话，有点担心。你这人我了解，死要面子。工作岗位是其次，主要是你心理上承受不了这一变故，觉得一个做了十多年机关的，忽然要站在服务窗口，脸上下不来台。”
“换了你，你不纠结啊？哦对，你也换岗位了。唉，总觉得论资排辈下一个老干部科科长就是你了，没想到煮熟的鸭子还是飞了。”
这次的人事令可真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份文件了，安志也在名单里，他的新工作岗位是老年活动中心。领导找安志谈话时，充分肯定了他的一大优点：耐心。对那些唧唧歪歪成天找事的老干部，安志从来没有不耐烦过，深得那些老家伙之心。所以领导说，这个老干部活动中心嘛，琐事一定很多，这是咱们局的示范中心，必须得有一个真正热爱老干部工作并且很有经验的同志来挑起重任，想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你了。
“哼，领导忽悠同志们是很有一套的。”戈美丽替安志不平。
“是啊。虽然封了我一个活动中心主任，我也知道，这是被彻底搁置起来啦。呵呵，你知道分给我两个什么兵吗？干事是一个怀孕五个月的，司机就是刚做了心脏手术那个老曲。以后啊，我就是活动中心那一亩三分地的土皇帝啦，我还身兼数职啦，主任兼干事兼司机，你瞧我这岗位，多重要。”
“真服了你。你以后就完全是那些老同志的小跑堂了，还这么自得其乐。”
“我这人吧，从小就有个乐观的毛病，在人生很多个关键时刻我都曾试图摆脱掉它，但不幸的是，直到现在它还如影随形地跟着我。”
“你就别贫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笑，就想哭。”
“那就哭吧，来，靠着我。”
安志挪过去，挨着戈美丽坐下，把戈美丽的头扶起来搁到自己腿上，说：“没什么啊，咱们这只是革命同志的安慰，多多少少得有一点接触，我会注意分寸的。”
戈美丽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顿，愁肠百结地问：“明天人事科要派人把我们送到新工作岗位上去，我怎么办？我过不了那一关的！那简直比当众扇我两巴掌还难堪。”
“我知道我知道，你过不了那一关，这我比谁都知道。让我们想想办法啊。请病假？”
“总不能请一辈子吧，这不是个办法啊！”
“我去给你做饭，边做边想办法，你放心，饭做好了，办法也肯定就有了。你先别急，别再把自己急出个好歹的。”
吃饭的时候，戈美丽问：“办法想好了没有？”
安志说：“我说出来你别觉得突然啊，因为我了解你这种墨守成规的人。你就没想过，明天干脆不去过那一关？人活这一辈子啊，得过很多关，但有些关卡值得为之付出性命，而有些关卡呢，仔细想想根本就不值得去过。你在这单位也呆了十多年了，工资两千，朝九晚五，其实没意思透了。服务窗口那边还动不动就加班加点，稍有不慎就扣工资，我觉得，没必要去受那煎熬。”
“你那意思，我不干了，像倪平平那样？”
“为什么就不能那样？要我说，平平那才是一个潇洒之人呢。人活一世其实就应该潇潇洒洒、随心所欲，他妈的。”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以前最怕生活有改变的。”
“婚我都离了，什么改变我接受不了啊？”
安志的这个提议倒是忽然像把戈美丽的天窗给推开了似的，她边吃边说：“我从小就被灌输了这样一个人生模式——上学，考学，毕业，分配，工作，退休。压根就没有中途改变的概念。真活成木偶人了。”
但是，真要在快四十岁的时候改写自己的人生观念和道路吗？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破费犹疑的事。戈美丽这个纠结啊，越纠结越发烧，都打起摆子来了。
下午四点半，戈美丽让安志去接加戈。这才想起被关掉的手机，赶紧让安志把手机给拿了过来。
要是戈美丽知道关机会引发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她就是接到全世界祝她好心情的问候，也不会去关机的。可世界上的巧合恰恰就是这么发生的：首先，倪平平打电话到单位约戈美丽去美容，恰恰是戈美丽离开单位回到家的那个时候。王娜恰恰刚从别的办公室回到档案科，正拉开戈美丽抽屉偷窥呢，电话响了，她接起来，实事求是地告诉倪平平戈美丽已经调走了；倪平平打戈美丽的手机，恰恰这时候戈美丽收到那条祝她心情好的短信，关了机；倪平平此后就不停地打啊打，一直关机；下午倪平平打给高禾汉，问他知不知道戈美丽调动的事，高禾汉说不知道，接着他也打戈美丽的手机，关机；高禾汉处理完公司的事回到家，戈美丽不在家，他想来想去，忽然想到戈美丽兴许在自己家，就拿着钥匙过去了。钥匙一共六把，戈美丽拿了一把，安平拿了一把，其余四把都放在高禾汉家里。
然后，恰恰安志要去接加戈，高禾汉一推门，正撞在安志头上。高禾汉一看，说：“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呢。”
安志有点尴尬，摸着头，说：“我正好要去接加戈呢。美丽病了，发烧，在床上，你去看看吧。她转岗了，心情不好。”
戈美丽拿着手机，说：“早上接到一条广告短信，心烦，就关了手机，刚打开。你给我打电话了？”
“是啊。平平给我打电话，说了你转岗的事。”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才不到一天，满世界都知道了。”
“没事美丽，你们那工作，除了体面，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你想去新岗位就去，不想去就在家呆着。咱自己的生活，把握在自己手里，不用别人来把握。”
“刚才安志也是这个意思，说那单位，也体现不出什么人生价值。”
高禾汉微微皱了一下眉，说：“美丽，以后吧，遇到困难了不要不好意思跟我说，咱们是两口子，有困难一起分担才是，对不对？”
戈美丽说：“对不起啊老高，我就是回来想躺一躺，安志在单位看到调令，他知道我这人容易偏激，怕我自杀，所以才跑来看看。我哪有那么脆弱啊。”
高禾汉说：“那行吧，我回去，让安志来照顾你？”
戈美丽拧高禾汉一把：“别添乱了你，走吧，回家。”
戈美丽乖乖地跟着高禾汉回家，第二天去单位办离职手续。除了倪平平，有史以来戈美丽是第二个吃螃蟹的人，那些早就在这单位待够了而又无处可去的同事，都嫉妒得不行。但手续不是说办就办的，得一级一级往上报，然后批准，才能办理。“那行吧，我先交接吧。”昨天上午就该交接的，但戈美丽实在不爱搭理王娜，今天心平气和的，连刺激王娜的话都懒得说了。交了柜子和办公室钥匙，写了交接单，跟王娜两人都签上字，完事了。感觉就像又签了一份离婚协议。
王娜少不了又吹捧戈美丽一通，戈美丽潇洒地说：“姐姐我华丽转身一骑绝尘了啊，你好好护住这一亩三分地。”
王娜问：“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戈美丽脱口而出：“开个店啦什么的，不太累、开着玩的那种。”
实际上在王娜问她之前，她还没那想法，也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了，仿佛那计划早在脑海里酝酿很久、就等着某件事情把它催生出来似的。
这念头一经萌发，就像火似的越烧越旺，扑都扑不灭。戈美丽索性打车去“安的衣柜”，问安平她当初是怎么想起要开店的。安平说：“就跟徐言言那丫头随口一说呗，然后就遏制不住了。你不知道我那几天跟神经质了似的，不开店就不能活了的感觉。”
戈美丽说：“现在我充分体会到你当初的感觉了。”
跟安平不同，戈美丽想开一间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