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潘娇娇既高兴又着急,麻将室生意兴隆,可台位太少,好多人站在角落里没牌玩。正操心着急时,杨青不知从哪里给她弄来了一张桌子,而且还是全自动麻将桌。天啦:怎么有这么高档的桌子!真是太高兴了。对那个文文静静的白面书生,潘娇娇要刮目相看了。
听说有全自动麻将桌,几位麻坛高手一同出现了,全都拥到了潘娇娇面前。只有一张自动麻将桌,那么多人,怎么办呢?
王总不管那么多,他是总,他有钱,有钱的人比较霸道,霸道的人气粗些,胆子也粗些。他首先就在自动麻将桌的正上方坐了下来,好像理所当然他应该先坐下来。不需要语言,钱的力量很容易得到彰显。一般来说,平民老百姓最尊重有钱人,对穿着体面的老板绝对是毕恭毕敬。这也没什么不对,尊重有钱人实际上就是尊重钱,不尊重钱的人恐怕很少,也很蠢。
可偏偏就有一个不尊重钱的人,家里穷得叮当响,在牌桌上他一掷千金,毫不吝啬。虽财运不行,但牌运不差,人不富贵但牌品极佳,不输得精光,他绝不会回家。也难怪,家里就他一个人,老婆离了,孩子也带走了,麻将室就成了他的家。这人长得黑皮黑肉,精瘦精瘦,人送外号瘦猴,为这混名他差一点和别人干了一架。他不喜欢这个名字,就像他不喜欢弃他而去的老婆一样。这么爱她她为什么要弃他而去呢?他不喜欢很多东西,比如失业、孤独、焦虑……他有他喜欢的东西,很多,比如看书、下象棋、帮别人打架、养流浪狗,但最喜欢的是金庸,当然还有麻将。除了打麻将就是看金庸的书。金庸所有的书他都看完了,结论是他最喜欢西门吹雪,因此,他认为大家实在想给他取个混名的话,他希望大家叫他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那不是古龙笔下的人物吗?哈……你就吹吧!”
久而久之,人们真的叫他吹雪了,但没叫西门吹雪,叫瘦猴吹雪。这简直把他惹急了,这不是侮辱是什么?这还侮辱了他的偶像金庸!他一气之下要和那个叫翩翩飞的人单挑。
“单挑?这种小年青的语言怎么从吹雪的嘴里吹出来了?”翩翩飞是个下江人,讲话有点上海腔。学现代汉语的,大学毕业就失业了,一个典型的现代没落贵族。有思想、有头脑,就是没有机遇,整天混迹于各大院校之间,靠写点短文发表来打发自己的生活。人生太多的失意,太多的感慨,因穷困有些潦倒,在茗仁茶社的楼上租了一问房子,无聊时偶尔也来打打麻将,换换思想,然后再写。最近他迷上了武汉方言并想做一些研究,整天学武汉话:“老子是六渡桥的,你还跟老子不服啄?”
“哟呵!你还蛮冲涅!你有么哈数撒?”(火气很大啊!有什么本事?)
“拐子正暂就想看看你有么板眼。”(哥哥现在就想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湾得边哈克,惹毛了老子跟你不得下地。”(滚一边去,搞烦了和你不能了结)
“个板马!”
“火鸡!四那个四,你跟劳资窝色地媒,八马儿养的,这回要你掉得大!”(伙计,是那么圆事啊!你敢跟我调情,小妈养的,这回要你输得惨。)
“看来是真生气了。”汉桥并不想真吵架,严格说他是在练习吵架。但他不知道吹雪也并不是真生气,聪明的他还看不出对方是在剽学武汉市的方言。
“接条撒!不昂了?不中神的个苕样撒!个栽麦子!黑老子,八马养的敢跟老子呛?”(接招啊!不大声叫了?你不行!丢丑的样!还敢跟老子大声顶嘴?)吹雪才是正宗六渡桥的主,一个外地人还想跟他叫板,算是瞎眼睛老鼠碰到发情的猫了,不玩死你。
“单挑就单挑,上!谁上?”大家起哄只想看看有没有比麻将更好玩的东西。
“四十几岁的人还单挑?看来心还是很年轻的哟!”杨青有文化,一眼就看出吹雪是一个壮志未酬怀才不遇的家伙,而且心境干净得犹如孩子一般,是一个没有太多心计的人。怪不得打牌赢了也是输,输了也是输,差别人的钱一分也不能少,别人差他的钱不给他他也忘乎所以。因此只要和他打牌的人输了钱能不给就不给,不是装马虎就是装忘记了,有时干脆就明着不给。不给就不给,拉倒!
吹雪尽管没什么钱,但很傲气,他不问不顾地坐在了自动麻将桌旁,眼睛斜都不斜一下有钱的王总。
吹雪的主动刺激了老胡,人称胡胖子。胡胖子并不是很胖,但高头大马一副巨人像,脸上肉有点多,自然就像个胖子了。男人一胖,穿上松、大、垮的衣服,反而有派头了,有气势了,越看越有福相了。胡胖子天生一副发财相。他年龄不大但口气大,牌打得也很精,账也算得精,他自认为是吹雪的克星。平常在一起打牌,两人斗嘴斗习惯了,用他的话说没有吹雪在他就没有斗志,赢了钱也不过瘾。吹雪上场了,他岂有不上场之理?他才是一个真正有钱的主。有钱的人身上就有一股子气焰。潘娇娇早看出来了。胡胖子深藏不露,还时不时地叫点穷,显山露水的事他绝对不干,小心眼和那大身板一点也不配。怕露富算不上缺点,也算不上优点,只能说是中国人的一大特点。中国人哪个不是将自己的那点儿财富藏着掖着,生怕外人知道了?哪像王老板,别看衣服穿得是有条有缝,有型有款,可口袋里没有几个钱。这一点潘娇娇也看出来了。王老板其实是国有企业下面一个分公司的老总,拿工资的没有多少钱。下级为了讨好他总叫他老板,老板的名字像山一样压迫着他,要面子的他不得不像老板一样地打理着自己。头发光鲜光鲜的其实是自己出门前抹的一点低廉的嗜喱水,衣着烫的是笔挺笔挺的,其实还不如套一身松垮的休闲服,松垮里头是一股自信。但休闲服除非是昂贵名牌的或是质量非常上乘的,否则不是谁穿在身上就有质量感,那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呢!这一点王老板他懂,他没钱穿好的但他会欣赏好的。还不如勤快一点,出门前将西服烫一烫,熨一熨,穿在身上还有点老板相。这一切都逃不过潘娇娇的火眼金睛。猴一样精明的她从不揭穿这一点,因为假装有钱的人一般把面子看得比较重,出手比较大方,胡了大胡交“税”时总要多丢几个,那动作只有当老板的做得到位,潇洒、准确、漂亮,很有风度。
“老板就是老板,多谢了!”嫣然巧笑。
“这不见外了,谁不知道一个寡妇带四个孩子不容易,拿着拿着,算什么呀,小菜一碟。”
“是呀,王总那么有钱,多给一点嘛,真小气!”胡胖子总会凑过来打趣。
“你怎么不支持支持阶级姐妹,赢了钱总说输,只要有你在桌子上钱总是团不圆。”
“你这个人真是!打牌那么认真干什么?算什么账呀!”他还倒打一耙。
“不箅账也行,那你就不要说假话。”
“好啦好啦,你们在一起就打嘴巴官司,嗨,没法子,只怪大家关系太好了,太随意了。”潘娇娇在关键时刻绝对会出来打圆场的。
可今天的圆场怎么打呢?只剩下一个位子,那么多人都阳‘着呢!怎么办?
邢嫂不能得罪,尽管她牌桌上口碑不好,输了钱拍桌子打椅子,动作也快嘴巴也快,咋咋呼呼满口脏话,但一转眼什么都忘了。她从来不承认骂过谁,问急了她说是骂自己的。也有这个可能,因为她经常突然一巴掌掴在自己脸上,声音之大吓大家一跳,边打脸还边骂:个婊子养的,这个牌我是怎么打出去的,瞎了她妈的狗眼。这不是骂自己是骂谁呢?久而久之,大家了解她了,不管是骂自己还是骂别人,都不理她的茬儿。她也还算是个热心快肠的人,荤话多,笑话也多,走到哪哪里热闹,开麻将室少不了这种角。她在牌桌上和谁都吵过闹过骂过,可她还没和潘娇娇红过脸。潘娇娇是什么人?她可知道邢嫂的分量,邢嫂自己本身就一铁角,而且麻将室的大部分客户都是她带来的,对她可马虎不得。一个下岗女工和下了岗的丈夫合开了一个小餐馆,就在麻将室的斜对面,很近,只要一有空屁股一歪就跑到麻将室来了。说是玩一会儿就走,可一坐下就不想离开麻将桌。反正有丈夫打理着小店,她玩得也安心。有丈夫真好!潘娇娇由衷地羡慕。有时候丈夫手痒了,也跑过来把老婆换下来自己摸几把。赢了钱偷偷扎一张面值大一点的放在口袋里,零星散钱放在桌面上留给老婆继续玩,口中特大方地念叨:老婆,上!我给你钱,安心玩,一定会杠上开花。边说边笑眯眯地走了。小日子过得是熨熨帖帖,有滋有味。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乐。其实幸福很简单,也很便宜,就在你身边。
问题是李小凤也是个马虎不得的人物,她一直嚷嚷着要打大牌,要和王老板叫一板,今天她是攒足了劲要凑到桌上去的。这个李小凤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个麻将圈子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单是在这一条街上她姿色还算有那么点出众,非常丰满非常时尚,就是她做烟草这个行业就让人羡慕得红了眼。她愿意到这个平民圈里面来打麻将就有点抬举大家了,给大家增辉了,让大家长脸了。可大家好像没太意识到她的分量,只是非常热情地把她当个麻友罢了。上了牌桌,有钱的没钱的,有地位的没地位的,都一个样,被麻将里面的东西南北风一吹,晕头转向,谁也不认识谁,只认识钱。按说烟草属特种行业,管理得特严特紧,不是那么容易从中得利的,可李小凤怎么就那有钱呢?不仅穿得好,出手也大方,就说她家的那房子,装修得金碧辉煌。“辉煌得像个舞厅,一点品位都没有。如果没有夜草,她能长得那肥?”人们就喜欢这样去说她。其实她不肥只是比较丰满,脸蛋也好看,人们就喜欢拿她开心。也难怪,她干吗总是打扮得那么夸张?本来就丰满,再穿上胸低得不能再低的紧身衣,那还不惹火?胡胖子,王老板眼睛都是直的,任何一张牌摸在手上都要变成了“二饼”。一边打牌口中还一边念念有词:“=奶的二饼大又圆呀!”风情万种的李小凤乐得是哈哈大笑:“二饼吗?我胡了,大满贯,怎么?摸着舍不得放下?放下来!看什么看?胡的就是二饼,胡胖子,拿钱吧!”声音要几嗲有几嗲。
其实李小凤是个特勤快也特虚荣的人,做烟的买卖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现在在汉正街批进批出倒点毛线类的小生意。脚跑大了嘴皮子磨破了挣了一些辛苦钱。整天打扮得又妖又艳,生怕别人发现她不是个做烟草的只是个做小买卖的。虚荣的她整个就一烟草大亨示众。她的经验就是:哪怕是装出来的富,别人也敬你三分。现在这年头,只认钱不认人,谁有钱谁没有钱谁还看得懂?反正单身的她有个心疼她的老“情况”,经常给她一些零花钱。没有孩子的她负担也不大,将这些钱全部拿来武装自己,看起来跟做烟草的大老板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武汉流行找“情况”,就连踩麻车(三轮车)的人也会有“情况”。这种既紧密又松散的暖昧关系,是最好处理的一种关系,这种微妙而又含蓄的关系可以迎合一切情况的发生、发展或者消失、消亡。既不是情人关系,为情所困最后闹得是寻死觅活;也不是二奶三奶关系,金屋藏娇最后换来的是自由的沦丧。聪明的武汉人把这种关系称之为“情况”简直就是一绝。武汉人的祖先可能真的是由九个头的鸟变的,九个头的鸟肯定比一个头的鸟聪明。小风的“情况”就在汉正街做毛线生意,也不是很有钱,但愿意把仅有的一点钱给她买点饰品呀、雨伞呀、鞋子呀什么的。小风干脆把所有的饰品换成了金晃晃的戒指。也邪乎,风骚劲足的李小凤牌运总是那么好,赢多输少。人们都说这与她手上戴的五个戒指有关,五个戒指还是用金链子连着的,那火气多足多旺呀!压邪!有杀气!谁还敢和她玩呀!还只有财大气粗的王老板、底气十足的胡胖子,穷得没什么可输的吹猴子愿意和她坐在一个麻将桌上。当然还有那些喜欢看风景的人想和她坐在一起,最好坐在她的对面。小凤不仅身材惹火,面相也好看,笑起来花枝乱颤,高耸的双乳也挑逗地颤个不停。更重要的是她那不计斤不计两喜笑颜开的性格更招男人喜欢。对这个自以为是而且确实有些分量的美少妇,潘娇娇还真不知如何安排她。今天让谁上场打这第一场牌呢?杨青送桌子是做了一件好事反而叫她犯难了。
选择谁都会得罪另外的人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谁也不选择,那么就自己上吧!
说实在的,开麻将室的人很少有机会打麻将,打麻将本来就是开麻将室的人最忌讳的。赢了倒好,输了的话一天下来的收入全贴进去了,白忙活了一天。再说一天下来端茶送水,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真是累呀!
收入只有那么多,糊几个人的口紧紧巴巴的,没一个帮手,只有靠自己一个人硬扛着。早晨要起很早,做好几个孩子的早餐,做完了早餐利用上午的时间还要出去做点零星活挣点零星钱,比如踩三轮、送牛奶、发传单,就连哭丧的事她都干过。想起哭丧她还有点难为情。边哭边唱,开始还不好意思,最后想到自己的辛酸事硬是把全场的人唱得和自己一起哭。不过哭丧的事只干过一次,她还是拉不下面子。那次不是因为天明住院续不了医疗费医院要开赶了,她说什么也不去哭个什么丧的。负了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中午还要赶回来做家务,吃喝拉撒一点不到位都不行。衣服是绝对不敢让孩子们洗的,他们用水太大方了。自己可以用平时水表不动时滴下来的水洗,可孩子们会有那个耐性?不知每天怎么有那么多的衣服要洗,特别是女儿小云。女孩的衣服就是多,都是当妈的惯坏的。什么女孩一个星期不能穿同样的衣服,什么女孩就是要被娇着养,等等……哎呀!她也不知道是谁给自己灌输的这些鬼名堂,她更后悔不该将这些名堂又实施给女儿。晚了,只有磨自己了。每天缝缝洗洗也习惯了,再苦再累孩子已经在慢慢长大,比孩子小的时候强多了。孩子小的时候……哎呀!不堪回首,那可真是叫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