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天音阁现任青衣入太守府献唱,唱的是苏戚曾经最拿手的《倩女离魂》。
大约是白琰即将要离开招瑶郡,这一出戏,便是葵苍请来王隐说服王太守为白琰饯行的,彼时询问了问白琰喜欢听哪出,白琰随笔在纸上一挥,落下四个字:倩女离魂。
虽则戏里的倩女不是如今的戚女,戏文的情境也与苏戚的往事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然她当时瞧着离魂二字,还是怔了一怔。
戏台搭在太守府上的院里,遵从白琰的意思,一切从简,并没有布置的十分隆重。是说王太守不大能即时理解何以白琰做皇帝前后,性子转换的这样快,依是照着办了。
我与葵苍幻成苏戚身边伺候的丫鬟模样,大摇大摆的同她一起进了太守府。
她今日没有穿着碧色,一切都按她从前喜欢的反着来。套了件嫣红的彩绣褙衣,绣的花样倒是她一直偏爱的玉兰,妆容浓厚,恰恰又合着登台的要求,只眉间一道翠鸟细羽制成的青绿色云形花钿,看着十分别致清新,而葵苍做的现任青衣的人皮面具,她亦带的十分妥帖,即便细看,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管弦奏起,她素腰款摆,轻移莲步,缓缓上了台。原本就只打算走个过场的白琰,虽坐在戏台的正下方,头却抬也没抬,淡淡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她似是无意,瞥了他一眼,而后启唇献唱。
甫一开口,他执的稳当的青瓷茶盏砰的一声,无甚预兆的落在桌上,茶水漾了一小半桌面。
她只当不见,青葱样的手指绕出兰花,在身前收挽,他徐徐抬起头来,目光随着她一字一句,眼里有震惊,也有疑惑。
我见时机已经差不多,碰了碰葵苍,他朝我看上一眼,十指交结,默念了念咒,一道玄光从手心绕出,渐渐幻成巨大光晕,朝着院中众人的顶上覆去。须臾,院中已只剩苏戚与白琰二人。
这是障眼术,对其他人而言,还是原先的情景,没甚变化,但于苏戚同白琰来说,却真正只剩他们两个。
苏戚一早晓得葵苍会在中途施术,旁人都没了踪影,十分自然,只是没想白琰一无所知,如今却被苏戚牵引,也浑然未觉。
她唱到“自执手临岐,空留下这场憔悴,想人生最苦别离。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于一日,”目光徐徐落到他身上,戏腔凄凉,面上真正可辨哀恸。
他蓦地站起身来。
而她喉头哽咽,也不知如何唱下去,音还在曲子上,词却早忘了唱些什么。
他紧紧捏着手指,浑身都在颤抖,面上似是期待,又有唯恐,嘴巴张了张,好像有音节从嗓子里发出来,却似石沉大海般很快不见——将手捏的更紧,额上渗出汗来,再张了张嘴,此番倒让人听清楚了,那被压藏了太久的声音,浑浑渺渺的飘出来:“佼——佼佼?”
他没空理会自己倒晓得如何开口说话,我却听的惊了一惊。
不用想台上苏戚已全然怔住。
那时他目睹亲娘之死,剧痛之下,忘却言语,御医道他至少有同等刺激,方有重新讲话的可能。苏戚死时,他连她的尸身都看不到,既是痛,也只能再次压在心底,她死后,他日日睹物思人,夜夜思不能寐,华凌催他用膳更衣,他都懒得理会,更不消提同谁讲话,如今听到那人一曲清晰绝唱,又似察觉她可能是谁,万般惊诧与欢喜,的确有可能再将他的声音唤回来。
只是苏戚怔过,已恢复神识,虽不唱戏,却朝他敛衽行了一个大礼。
白琰拢着袖子向后退了一步:“你这是做什么?”
她的声音孤寡清幽:“奴女青莲,不是陛下口中的什么佼佼——陛下,认错人了。”
他眼中皆是浓稠,却无半分松懈的盯紧她的视线,她先始瞧他还算瞧得坦荡,渐渐却败下阵来,故作镇定,将头摆去一边。
他绕开桌案,缓缓朝她走去,边走边道:“那时我写信问你,如何插得一手好花,你说‘横斜观势,反侧取其态,相定后修剪杂枝,当以枯瘦古怪貌者为佳,’我便插了株玉兰让华凌送你,你可还记得?”(1)
她自然不予理会,他也未当她要理会,继续:“我颇爱煮茶,你书信支来妙招:‘夏日芙蕖初开之时,夜含则晓放,以小纱囊撮条叶些许,置于花心,次日取出,烹天泉水沏泡,清韵尤绝,’你可还记得?”(2)
她仍是不说话,他走上戏台,距她更近,音调也越来越平静:“‘既有余钱,便造一间水晶居室,沉香做栋,楠木为柱,以珊瑚嵌窗,以琉璃嵌壁,若条件允之,还须一条人工凿池,取名瑶光池。’你说你理想中的居所就是这样,记不记得?”
走到她面前,离她只有一尺,淡然的:“倘你这些都不记得,那么,铁中铮铮,庸中佼佼,你应是听过的罢?”
她的身子滞了一下,他顺势将她扳的面对他,看着她一双凄迷怨痛的眼睛:“你这双眼睛,生的最好,但骗的了别人,却骗不了我——”手指划上她的一侧脸颊,细细抚了抚,轻巧将她一张人皮揭下,凉凉道出:“你说,你不是你?”
她乍然立在原地,但原先冷凝守持的模样还倔强保持,他捏着她的下颌:“佼佼,不管从前如何,你今日回来,我不会放你走。”
她越过他的深刻视线,不去看他,但她这幅模样,假使是我,也看得十足动心。譬如,菱叶萦波荷飐风,譬如,未妨惆怅是清狂。
她十足娇怜,又十足要强。
白琰没甚预兆的朝着她那一张娇怜又要强的面上吻去。
两唇相依,她方僵着身子瞪大了眼睛望向他。
他才缓缓将唇移开,继而对上她的眼睛,道:“你肯看着我了?”
她默不作声,半晌,终颤着声音,从唇齿之间挣出两个音节:“文——舒——”
他面上一凛,顿了顿,扯了她的臂腕将她揽入怀中,握紧她的肩胛,声音亦是颤抖:“嗯——佼佼,是我。”
我看的有些伤情,转头对着葵苍道:“其实我一早应该想到,苏戚自责了那么久,今次白琰却什么都没说,她肯定是要动摇的——”
瞧他无甚反应,摇了摇他的手臂:“我倒是很愿意成全他二人,不过如此一来,我们的努力,不就白费了么?”
他向我看来:“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我向来不做,你应该坚持看完,再来同我说这些——”
我疑惑的:“什么意思?”
他朝着戏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我顺势望过去,眨了眨眼睛,明明就,方才他俩还抱在一处,现下却只剩苏戚一人,而白琰在台下坐着,还是初来的模样,品着茶,心不在焉。
我呆看了葵苍一瞬。
道:“你施的术?”
他笑了笑:“苏戚昨夜去寻我,大概也怕今日因着白琰生出什么意外,便求我给她下了蛊——”瞧着我惊讶的表情,将我的头摸了摸:“无非是待她管不住自己的时候,蛊虫会自动附在白琰身上,教他忘了现下发生过的事,再忆起时,也莫可奈何了。”
我干干动了动嘴,却不晓得说什么出来。
若说苏戚同白琰哪里像,便是他们二人,各自都将一切算计好,却始终无法让对方晓得自己待彼此的好。
苏戚剜心,是在她为白琰唱完那出戏的第二日,我和葵苍都在,她走的很安然。
刀子没入胸口时,太守府正出动十成守卫去天音阁要人,她转头透过窗户看了看底下那一行气势十足的侍卫浩浩荡荡,轻颦浅笑,刀尖被日头散下来的光线一晃,泛着寒意,凌然刺下去。
那日之后,白琰又在城中寻了几日,均是未果,几日后,太守府上收到一副匿名送来的冰棺,冰棺里正正躺着一身水绿的苏戚,她死时的模样,如同沉睡。
大概冰棺的动静太大,原本此番白琰来招瑶郡,没甚么作为的陆安,却忽的公然同白琰抢人。虽则苏戚的相貌许多人熟悉,然熟悉她的人也熟悉她死了一年多,又被活活烧死,即便同冰棺里的死人相像,也不大可能与她是一个人。是以陆安抢了半天,也没抢出个所以然,反触怒天颜,被白琰赐了一杯毒酒,自尽而死。
世人皆道陆安狂妄,竟同圣上抢女人,死有余辜,可没人晓得,他本就来自动寻死。
他与白琰对峙,承认一切皆他所为,不想白琰在登基前便已知晓此事,不过念着苏戚嫁给他几年,恐真正对他有些情意,若是枉杀,倒叫苏戚在阴冥不得安宁——也是为何依着白琰与陆安那时的关系,白琰登基,陆安他爹却在风头正盛时辞去官位,因只因白琰私下一道旨,给了他阖府一条尚算明畅的后路。直到她那日回来见他,他总算在心中,对着陆安的生死,有了计较。
陆安不主动求死,白琰亦会下令赐他一死,血债血偿,原是这样简单。
只让人有些意外的是,陆安一年之前,便为自己埋下这样的伏笔,他早欲解脱,却左不过应了他爹的一个请,为陆家留后。
倒是由始至终,都十分清楚自己身份,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做,什么不能做。
除了临死前于白琰说的那些话,颇多逾越。
那时他接过白琰御赐的鸩酒,面目冷嘲:“这一生我自问做过最正确的事,就是没有因着你的身份,有半分退缩,最后娶了她——
白琰,纵然到最后我晓得她真正爱的是谁,但即便要去阴冥陪她,也终是快了你一步。”
他自以为苏戚死了也是他的,却不知,这世上除了赤狐心的主人能凭着妖精的躯壳生存,其余我找寻的几人被剜了心,绝不会有活命的机会,苏戚是死者复生,也再不能幻为魂魄飘去幽冥司。
只可叹唯一能够存活的棠穗,也因着对周正的一腔情谊生生断了那样的后路。
陆安死后三日,白琰带着苏戚的冰棺,举驾回宫。我与葵苍,也御了他的螭云钩,一路赶往鬼宗。
另注:(1)(2)引自沈复《浮生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