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该想到,那夜听得颜曦对葵苍说,所谓魔灵的意义。
却没成想,豢池毁不了,召唤之阵也没办法破掉,由我自己来做这个救世大英雄的日子,来的这样快。
我从降生之初就一直活得低调,前世今生皆是如此,能在死前如此高调一把,也算不虚此生。而此前奢望的菟虚幻境会成为真的幻境,也终彻底断了念想,原是这世上一切都丁卯有眼,容不得半分差池。
惟今就只希望葵苍不要背着我寻那两颗心,寻出什么苗头来。
夏天真是越来越热了,连觉都开始,睡不好。
但东莱以为我待的闷了,没于我说什么便吩咐阮菱叫上魔少,带我一同去城中消遣。
东莱城虽不至招瑶一般娱乐繁多,比之虚上,却也强过千倍百倍。寻常我最喜欢玩乐,今时虽没那个精力,但未免他看出端倪,仍是应了。
紫纱裙穿在身上妥帖,腕上他送的飘花玉镯也十足通透,我给他的形容,是他眼中的美好。
这一去,虽不是诀别,我却在他目送我离去后,转身三次瞧了瞧他的背影。
东莱城一如往常人声鼎沸,从前多了不少修真的道士闲逛,今次亦有了些邪魔几道之流徘徊。
原来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我在虚上被保护的那样周到,竟从未想这世间百态,已是另外一个模样。
去的仍是青苏馆,馆里仍是三教九流,稍微有些变化的是,原本我们寻不到位子,因着玄法会后阮菱同魔少在东莱城声名大振,倒有不少黑的白的同我们让位。
魔少不甚客气的挑了一间视野最好,装潢最上档次,议起事来又最私密的雅间入座了。
小二上了些时令水果,以及些磨牙的零食,烫了壶热茶,下去了。
我将将拿起一串樱桃放到嘴边,想了想,又放下来。
魔少不解风情,朝我笑道:“近日瞧你做什么都小心翼翼,如今连个樱桃,都不敢吃了?”
我跟着凉凉一笑,道:“我歇会儿成不?樱桃太烫我晾会儿成不?”
他却兀的将手中折扇一敲,朝我靠过来低声的:“你若担心我找不到法子阻止那件事,食不下咽,又不肯做个样子给她——”眼睛瞄了瞄阮菱,方道:“教她察觉你我异样,再掺合进来,就委实不值。”
再揽过我的肩膀,悄声道:“我那日其实并未怪过你,但颜曦是我妹妹,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知己,我不会看你赴险,自然也不能看她赴险——如今有东莱替你保命,余下的两颗心又杳无踪迹,即是我在阵法成熟前找不到旁的方法,真的到了那一日,我们所有人拼上一拼,也不是没有胜算的。”
我的确感谢他真心待我,然却做不到他那般乐观,且他说的对,若以阮菱那样的性子晓得所有真相,定当拼死一搏,我就只她一个姐姐,不能下注。
遂将他胳膊从肩上拿开,拾起放在桌上的那串樱桃,放在嘴里嚼了嚼,咽了。
青苏馆里今日讲的是段评书,我无甚兴趣,但看阮菱与魔少就更没什么兴趣,于是大家呆坐了半天。其间魔少替阮菱削了两次水果剥了四次果壳,皆被阮菱拒了,好在大家的兴致,终因魔少从怀里掏出个布兜,渐现意趣。
布兜里裹了个东西,依形状我瞧着应是他那日给阮菱雕的人像没错,不过阮菱显然猜不到,但也不屑猜,只抱着胳膊凉凉瞅了一眼便又假装去听评书。
可她明显不会演戏,分明先生讲的是段苦情戏,她却笑了笑。
我咳了咳,瞧了一眼魔少,眼角眉梢也是笑,却搞不懂他在笑什么。
便是这时,听得他徐徐一句,朝着阮菱:“前几日与宛宛研究一门手艺,雕了个人像,小阮你帮我看看,雕的好不好?”
阮菱在我二人预料中的没有理会。
魔少再笑了笑:“雕的是宛宛,她却总是说不像,小阮你看,像么?”
我一口甜瓜下去咬的咯嘣脆,但阮菱果然也在预料中的回了头,待魔少将那布兜打开,端看了看,却没言语。
我与阮菱非是至亲姐妹,自然长相也很迥异,是人都能瞧得清楚,那人像乃是阮菱。
魔少睁着眼睛说瞎话,心却明亮的很,是以阮菱虽不想搭话,因着我的缘故,也得搭了。
片刻,淡淡,道:“不像——”
我则单手支颐咬着甜瓜瞧着魔少打算如何将这人像顺理成章的推销至阮菱手里。
魔少笑道:“听说小阮你也有些篆刻的手艺,不如就代我,将这木人雕的像宛宛一些?”
阮菱只瞧着木雕:“打算送给宛宛的?”
魔少嗯了一声。
阮菱抬眼看他,眼中有冷傲:“那为何不自己动手?”
魔少摊手,甚委屈的:“动手了啊,但就只能做成这个样子——”双臂撑着桌子抱着下巴朝阮菱贴过去:“所以才请小阮你帮这个忙嘛。”
阮菱朝后趔了趔,不屑的:“这个雕不成,扔了再雕一个,你那么闲,还怕雕不出来?”
魔少脸皮颇厚:“就是雕不出来。”
话赶到这一句,我原本以为阮菱要说雕不出来就一直雕,但没想她斜觑了魔少一眼,竟淡然的:“你雕不出,我也不保证雕的好——”像是咬了咬唇,将那人像拾起放在手中,摩挲一瞬,又冷冰冰的:“不过你要送给宛宛,我会尽力。”
我咬着指头将脑袋转向魔少,对付姑娘果然有一手。
只是不晓得阮菱真将那人像雕成我,他又如何收场,遂靠近他悄声问了句,而他答得十分爽快:“那木头我摸了许久,小阮若要改动,必然也要摸上许久,如此这般,便是她将我一同摸了——”
我朝后退了一退,表示他大魔界的思维我凡人果然不懂。
不过后来想的明白,魔少有此作为的契机,只为他与阮菱制造些机会罢了,送不送礼物,实乃手段。
魔少心愿既成,寻了个因由,出去了。
自然他是瞧出我于阮菱有话要说。
檀板渐起,馆中现下却换上了灯影戏,颇喜庆。
我将凳子朝她挪了挪,笑道:“姐姐若实在雕不出来,自己留着也好——”嘻了两声:“当然我不是说你技不如人,只不过瞧着魔少他已做的形神入画,不忍你再改动罢了。”
她亦笑着:“嗯——”
我道:“魔少的心意你懂,我晓得你讨厌他,不过人言可畏,何况现下名义上他还是你的师弟,若你想安稳当上这个掌门,对他好一些,没有坏处。”
她敛了笑,清凉道:“议论我的人很多么?”
我点头道:“一直都有,最近——格外多些,”
她侧头看我:“你将魔少支开,就是为了与我说上这些?”轻笑了笑:“可我从不在乎旁人说什么。”
我道:“你不在乎,但东莱创虚一千年,从未被人这样议论过,既是你不顾自己,但承了他的掌门之位,就该为他考虑,为那一众三千弟子考虑。你该不想,旁的子弟回门之后,都在说东莱虚的弟子是如何如何不恭,如何如何不睦,新一任的掌门,徒有一身修为,却是个冷漠无情的怪人——”
她蹙眉朝我:“他们——是这样说的?”
我摇头道:“他们没有这样说,是我说的——”
她有些惊讶的叫了声宛宛。
我吁了口气,道:“我本没打算跟你说这些,不过是方才瞧着你对待魔少,一时兴起——”将她的手握住:“姐姐,原本在我心中,你待人没有漠然至此,若因我嫁给东莱,我说过的,假使你愿意等,他们二人间的机缘谁也说不准。但在此之前,不要太伤魔少,他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实则千疮百孔,这世上他没喜欢过哪个姑娘,你是第一个,大概也是最后一个——”复将她的手紧了紧:“你我都知道,被自己喜欢的人无视是个什么感觉,何况你待他,已不是无视那般轻浅——”
她的身子微颤了颤,良久,才道:“我那样待他,不是因你嫁给师父,我只是——”
咬着唇顿了顿:“我也不知道。”
又似想起:“可你几次说起我等,我等什么,你对师父,却还藏着别的心思?”
我松开她的手,别过脸:“没有。”
而她凉着嗓子:“宛宛,你在说谎——”
我本还要辩白,一提气竟牵的胸口莫名绞痛,原已在她面前张了口,吐出来的却是滩浓稠的鲜血。
我怔了一怔,她则惊起,立时将我扶住,紧张道:“你这是——怎么会这样?”
我边拭着嘴角的血边笑:“大概是方才吃的有些多了,不妨事的,不妨事。”
可她却自顾将指尖探到我额心,不待我反抗已施术在我体内转了一圈,而后面色煞白,不能置信的看着我道:“你怎么会——这样虚弱?”
我只能干干笑道:“都说了嘛,吃的太多,一时消化不了——”挣扎着将她的手推开:“我其实一直都这样,只是你没见过,大不了以后多让你瞧上几次,习惯了就好。”
见她将信将疑,因她的确不晓得我从前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再道:“真的不信你问问东莱或者魔少,我有没有在诓你——”
但我晓得这样一说,无论东莱,或是魔少,她都不会问。前者亲自照看着我,她不疑他,后者,她不屑问。
半晌,果见她面色有些好转,但仍是小心将我面前的瓜果都推到一边,边道:“既是如此,往后便别要什么面子吃这些东西了——”将我拢在怀中紧了一紧:“宛宛,照顾好自己,我还等着你以后同师父时常回来看我。”
我窝在她怀中,嗯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