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逸失赤焰,是棠穗每每遇上打不过的妖精就使出的招术,凝结着她爹娘当年飞升前给她注的灵力,棠穗百试不爽。
只是逃回狐狸洞的那一个夜里,棠穗翻来覆去,都没有睡着。
她在想,自己见过的捉妖师也不少,何以今夜见的这个颇有不同?长的忒水嫩了不说,明明就是个翩翩少年郎,行事作风上却一本正经到已然呆板。虽是可以假想这样一个人,从小被他的师父师伯们保护的密不透风,于他脑子里灌输的也都是些除了正便是邪的非黑即白等等的理论,所以才造就他这一幅宝相尊严的模样,可细里猜测,恐怕还是同他骨子里那番对妖的藐视很有些干系。
其实身为一个捉妖师,藐视妖族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棠穗她想到这层,无非是因着她自己头次见了周正,就很有些好感,但又不想承认一个自己有好感的人看不起自己,只好深化层次,以点盖面,将周正藐视她的高度上升到整个妖族而不是某一个妖。
那时她还没觉得当妖有什么不好,反而颇为自豪,周正对她的态度,一方面让她很想证明自己,一方面,她还想在证明自己的同时再多证明些别的什么。
一夜无眠,第二天日头一起,棠穗便下定决心,不管用个什么办法,非得让那昨夜对她哼都不哼一声就起了杀心的周正,觉察到她是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妖,并且搞清楚弄明白作为一个有水准的捉妖师,不是见了什么妖都要杀之而后快。
狐妖的嗅觉一向灵敏,不出半个时辰,她便探到周正已经在昆禺山下一个小镇的曹姓员外的宅子里用膳,正是辰时初刻,周正用的是早膳。
她挽着乌黑发丝笑了笑,看了一眼还在香甜入睡的素媚,捏了个决在桌上留下几个“我去凡间逛逛”的水印,摇身变了个与原先模样只有一分像的窈窕少女,只身飞往丹水镇。
曹员外,乃是丹水镇里首屈一指的豪绅,年轻的时候在南越的朝廷里做过些许年头的近侍官,后热衷从商,渐渐从官场上隐退下来,回了老家盖了座大宅专心做起生意。如今年过五旬,名下的财产却已可和王都的大贵比肩,又因早前与官场上来往颇密,隔三差五还总是活跃于各种慈善事业,是以在整个丹水镇,很是德高望重。
棠穗猜想周正应是这曹员外请来捉妖的。
但她猜中了这结局,却没猜中那开头。周正之所以会在曹员外家小住,全是因着曹员外的小儿子同几个朋友在昆禺山上游玩,碰上了个食人的树妖,那树妖欲取他几人的性命,恰被碰巧经过的周正做了好人好事给救下来。员外为表救子之恩,特邀周正在宅子里小住几日,总归周正出来历练,也得有个住处,住客栈还要掏钱,倒不如顺水推舟,捡个现成的便宜。
想了想东莱似乎也喜欢捡便宜,可见大家一直以为只有普通人喜欢捡便宜,但其实,在捡便宜这件事上,既无分职业也不分贵贱,它是一项全民都喜欢参与的娱乐项目。正所谓你快乐不如我快乐,便宜你不如便宜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棠穗她落到员外府外的一个小巷里,恰逢周正用完了膳背着剑从府里面走出来。
棠穗迅速琢磨了一下,尾随了上去。
但跟着周正绕了三条街,也不晓得他要往哪里绕。日头正烈,她被晒的如同自己往常在火上烤的小山药,嗞嗞冒着股热气,两侧脸颊似刚从热水里煮熟的小河虾,白里透着红,只因不好施术让自己凉快凉快,怕惊扰了周正,就这么一直忍着。好容易瞅见周正停在一个铸剑的铺子前,忙的向后退了几步,隐在一处胡同里,指尖绕起,勾了一阵冷风直直从两个袖口里灌了进去。
丝丝冷风顷刻缓解了她的热气,周身蓦然清爽,她抿着嘴得意的笑了笑,方又抬起步子拐出了胡同。
才将出去,却没了周正的踪影。
她一跺脚,居然,跟丢了?
她伸长脖子向前看了看,又四处环顾一番,卖包子的婶婆,宰猪肉的屠户,摇了把扇子一直照镜子的脂粉摊主,都还是她方才看到的模样,只是先前同周正一直攀谈的剑铺老板,兜着袖子正往铺子里走去。
她三两步跑过去,叫住铺子老板:“刚才不是有位公子在你这里么,他人呢?”
剑铺老板回过身来,看了看棠穗,再抬着眼皮朝她后面望了望,努了努嘴,又转了身,继续往里走。
棠穗一愣,下意识的拧过头去看,正对上周正一双清澄明净的眼,只脸上有些品酌的笑:“姑娘找我?”
他!竟!然!会笑?
棠穗一惊向后跳了几步远,半晌,才抬起一只手哆哆嗦嗦的指着周正:“你——你——你——,居然会笑?”
周正笑的更深:“不过是将嘴唇向两侧扯一扯,我为何不会?”站直身子朝她看了一眼:“倒是听姑娘话里的意思,从前见过在下?”
她只见过周正一面,那一面她是作为一只妖同周正打的交道,以正邪不两立的立场来说,周正定然不会给她好脸色。如今她变化成寻常姑娘的模样,周身又毫无妖气,周正自当会把她当成个凡间的女子来看,如此,笑一笑,也肯定无甚特别了。
理顺这一层,她便也端了副笑脸,咳咳两声道:“是,是——”还在想着如何编绘个故事让周正不会怀疑她的来历,便看得周正敛了笑容,又轻轻淡淡的说了句:“你家小姐还是这般不依不挠么?”
她扬着声调啊了啊。
“月芙姑娘的心意,在下心领。只不过南越之行,是为了捉妖,如若你家小姐还是三五不时就换个丫鬟来试探我,恐在下得就此拜别,还要劳烦姑娘回去通传一声。”
周正的语气中,颇有些不耐烦,棠穗心里自然也拿捏了清楚。曹家小姐,八九不离十都应是对周正有了爱慕之意,她一路尾随,周正其实早就知晓,不过是以为她也是个替曹小姐跑腿的,便没有当时揭穿。她在心里笑了笑,周正道法虽然高深,儿女之情上却还是个生手,她晓得自己该怎么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