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接下来的场景是,游乐美三楼东厢最里的那个雅间内,四位锦衣公子面对面围着一张圆桌,这四位公子依次是我、葵苍、阮菱,和东莱。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们能再相见,且见面的场所,还是在一间花楼里面。
嘲笑定律教导我们,嘲笑别人的时候,先掂量掂量一下自己。我掂量掂量了自己,觉得是五十步笑百步,遂关于你们为何在此,你们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之类的话,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但花楼这种地方显然不可能只给四个大男人提供喝茶聊天嗑瓜子的消遣,虽则这四个男人中还有两个是假扮的。老鸨很识时务的又揉了一大捧花娘进来,可巧那绿衣此番落座的仍是我旁侧。
方才同葵苍说话没注意,泄露了自己原是个女儿身,为免那绿衣在旁坏事,于是从怀中掏了两片金叶子从桌子下面塞到她的手中。
绿衣果是这风月场里打惯滚的,接了叶子朝我笑了笑,已是软软的靠到我肩上来。
我瞧着阮菱的眉头蹙了一下,东莱没甚动静的薄薄笑了笑。
我道:“既然大家专门跑来吃花酒,就要有个吃花酒的样——”指了指那一圈围在我们旁边的花娘们,也不知东莱与阮菱的正气太足,还是美人们过于矜持,纷纷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再拍了拍黏在我身上的绿衣,接着道:“要像我与绿衣姑娘这般,才不枉费我们有此一行啊。”
话音刚落,花娘们已经跃跃欲试,只不过经不住阮菱的冷眼,才将做出来的媚态又灰溜溜的偃旗息鼓了。
我觉着再这么下去,很是不妙。
东莱与阮菱要清高便清高罢了,没理由我和葵苍也要陪着他们一起扮清高。我本以为葵苍是冲着阮菱来的,却没想他来了半天也无任何动静。原先思想着反正是做乐,那大家既遇上了,一起作乐也无妨,但见现下的场面,已不知何时才能乐起来,更何况一会儿还有压轴表演,万一遇上一个惊世骇俗的美人,我不上去调戏一番,怎好对得住这一身精心打扮的男装?
我道:“阮公子你既不喜欢这里的姑娘,不如换上几个,可好?”
阮菱颇有些吃惊的:“宛宛——”
我道:“在下与公子不过一面之缘,论交情,公子委实犯不上称呼在下的小名,还是叫我宫宛比较顺理些。”
阮菱僵了僵。
我又朝葵苍笑道:“我们一来这里,就搞得妙严公子和阮公子十分拘束,不如还是回方才的雅间,好给他们腾出些地方来,你看如何?”
再对着东莱笃定的:“公子放心,今夜之事我与哥哥一定不会说出去,你们原本想来这里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
然后拉起绿衣的手,同葵苍使了使眼色,遂推了凳子就要打算离开。
那些话里,我一半真心,一半假意,一方面不想扫了他二人的兴致,一方面也确不想他二人扫了我的兴致。
才将站起来,东莱的声音便淡淡传到耳朵里:“宛宛,不告而别的是你,见了面着急离开的也是你,若说阿菱同你只见过一面,但这一路上,你与我你朝夕相对却是事实,你是怎的,非要在这个时候,叫我一声,妙严公子?”
我啊啊啊了几声,没音了。
幸得葵苍接话:“宛宛不过是贪玩,你如今这般端着,她怎好放开?”又随手执起面前的酒盏看了看,轻飘飘的:“之前你对宛宛的照顾,我很感激,但朝夕相对这四个字,却委实担不起——不告而别是我的主意,同宛宛没甚么关系,至于——她称呼你为妙严公子,妙严,我觉得这是她应持有的礼数,总归在辈分上,她称呼你一声爷爷也不为过。”
虽是一句爷爷惹得绿衣同诸位花娘向东莱投去分外好奇的眼光,但我此刻恍然觉得葵苍背上迸出一道金光,让我立马有燃了三根梵香狠狠去膜拜膜拜他的冲动。
只是东莱凉凉一笑,却更轻淡的:“哦?她若肯的话,我也当受的起。”
我觉着我有些呼吸不畅。
好在绿衣是一把察言观色的好手,左右瞧了瞧,忽拽了我的手坐下,娇声朝着东莱与葵苍笑道:“两位公子眼光甚高,既是不大喜欢奴的这些姐妹,让鸨母换了她们便是——若真不想让人伺候,逾时便有一场这游乐美里当家花魁双双姑娘的舞蹈表演,双双姐的舞艺天下一绝,公子们既已来了,不妨看一看的好。”
这弯拐的甚好,葵苍敲着扇子点了点头,东莱亦是默认的姿态。
我又掏了两片金叶子私下塞到绿衣手中,聊表谢意。
绿衣引着一群花娘姗姗离去,小厮前来撩了软帘挂在两侧,帘子外面是一片花天酒地的景象。
少顷,楼中灯光大灭,只余了一楼大堂中央的一缕光晕,依形容,该是那绿衣口中双双的表演上场了。
昏暗中我并看不清东莱与阮菱的神情,但葵苍我却是十分胆大的瞅了又瞅,觉察他大概同我有一样的期待,于是将凳子往他旁侧挪了挪,干脆往他肩上一靠,两腿搭在那空出来的几个凳子上,抱着胸观看。
头顶传来他掌心里的轻微热度,一下,两下,让我蓦然觉得很心安。
忽而觉得,假如两百年前,我死之前,第一个遇见的那个人,不是东莱而是他,也许今天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凌空出现的双双打断。
这双双脸上覆着一层面纱,长相对不对的住那花魁之名我不知道,既是花魁能好看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但她的舞技,确然没有辱没绿衣口中‘天下一绝’的形容词。
我看的眼睛直了直。
白衣的双双绕在一条水蓝的飘带上,带子将她悬在半空,平空而舞。
那胳膊腿已然超脱了人体构造的极限,摆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一时楼中除了伴奏的乐器声响,几乎听不见一丝的嘈杂。
我虽没见过王都的花魁是个什么样,亦没看过别的舞姬表演,但我直觉这双双以这般能耐在花楼里卖艺讨生活,实在是屈才了。
心中一感叹,抬手绕上桌子打算取些酒润润喉,摸黑寻了寻,触到一个温暖清削的器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