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洺走后,众位宾客皆松了口气,虽乐声响起,小二开始重新招呼,那注意力自不能全然放在苏戚身上,交头接耳的四处有之,论的全是那个外乡的公子如何在这里仗势欺人,他们陆太守的儿子又如何临危不惧,吓跑那登徒的,如此一来二去,论的好不乐忽。
只有阁主心知肚明,断然不是庄洺被陆安反将了一局,他那个动不动就悔棋的性子如何能让陆安将的住?怕是问题,皆出在了这两次与陆安同来的,那位雅儒公子身上。
他早先瞧着这位公子气质斐然,陆安已算招瑶郡首屈一指的美男子,这公子站在陆安身旁,却丝毫不落下乘。他一向善于广结人缘,因只因上一回顾着苏戚的首演不可出任何闪失,没有那个空余让陆安同他引荐,今次看来,引荐一事,实乃势在必行。
能让庄洺一声不吭吃了个闷亏,且还吃的如此风度,那公子,不是皇亲,也是国戚。
他仔细思量一番,原本陆安可以不搅这淌浑水,既搅了,多半是与他阁里的苏戚脱不了干系。然以陆安的性子,一向对女色不大看重,亦不可能摊上如此麻烦,但苏戚此女,又不同旁女,大概能对她冷着情的,这世上找不出那么几个,是以也不能否决个断然;陆安带来的那位公子,倒有几分把握,只是他未深交,自然也不可妄下定论。
于是他揣着一颗上下扑腾的心,一直候到苏戚下台卸妆,方领着她前去陆安座上道谢。
苏戚没有进得屏风,他在里面也未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最后陆安陪着他掀了竹帘走出,淡淡道了一句:“苏姑娘往后的安危,陈老板自不必忧心。”
像是察觉他身旁站的是苏戚,负手转身深长看了她一眼,眸眼寂然:“你大可以放心的唱。”
他的话里听不出些什么情绪,甚至居高临下,仿若对一个婢女说话,苏戚却不自觉咬了咬唇,这种不自觉,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她向他委了委身子,神情中有淡漠,却不是往常严丝合缝的淡漠,含着浅显柔意,似一株鲜妍疏净的新竹,晋晋然道:“苏戚谢过陆公子。”
自此至越年夏至,凡苏戚献唱,陆安必定到场,然虽人人猜度着这太守之子对苏戚感兴趣,却也未见什么实质往来,便是同寻常看客向苏戚打赏一些银钱,都未曾有过。仿佛他听她唱戏,天生只为的那一段妙音。
事实令人捉摸不透,乃是落花渐欲迷人眼,但即便二人清白,传闻却大胆出其左右。传到陆竟的耳朵里,陆竟曾严凛问过陆安一次,得陆安冷淡答了句:“空穴来风,没有的事。”
陆竟是为担心儿子同一个戏子牵扯过甚,有辱门面,陆安的回答,教他十分满意。
我被他二人之间的关系搞的心急如焚,显然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只能窥其一,而我却能看到事情的全貌。全貌里,陆安去天音阁听戏,不过是因着白琰要去听苏戚唱戏,陆安做了个幌子罢了,对苏戚真正有意思的人,是白琰。
陆安答他爹的那几句,实则有两个层面,一则他确然对那戏子没兴趣,二则,即便有兴趣,他也须装的没兴趣,因皇子殿下已先他一步对那戏子有兴趣,他同一个皇子争女人,争不出什么好下场。
以我之见,陆安出生官家,又见惯权势,十分懂得什么叫做明哲保身。
而我心急如焚,则是为白琰心急,大约是我晓得苏戚最后嫁入太守府,并未同白琰两厢厮守,白琰这般低调,就实在是低调的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前尘镜里的前尘,是既定的事,天命难违,我既有心更改,也没那个胆待出了前尘镜受天命的惩罚,何况这几人的命格,其实与我无关,我还晓得我来这里的目的。
直到那一日,东莱同我说带我去陆府走一走。
那一日,天朗气清,薄云渺渺,东莱忽然在大街上问我想不想去陆府看一看。
因此番我们进苏戚的前尘镜,大半时日是围着苏戚转的,虽陆安与白琰也是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人物,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东莱并不赞同我与他们的交往过甚,实在需要的紧了,也是他自行去打探,譬如上回。今次能主动带上我,我很惊诧。
然则我惊诧的有些早,他并不是想我与他二人有个什么正面交涉,乃是与我易容成陆府出来采货的下人,去探探有什么可听的墙角罢了。
而我始知他从前说的不让旁人识出我们的法子,是什么法子,易容乃其中之一。
陆府两位在东街上采货的仆役被我们放倒在一个死胡同里。替换好衣裳,东莱随手掏出两张人皮面具,仿佛早就备好,竟同那二人的相貌一模一样,将稍显年幼的那个覆在我脸上,自己则覆了年长的一张。
我瞧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使得十分行云流水,不禁摆出一个十万个为什么的样子问他:“这些是哪里得来的?”他更加行云流水的牵过我的手,行云流水道:“闲来无事,随便做的,”而后牵着我行云流水的拐出了死胡同。
我挣了挣手,没挣开,虽晓得他是为了赶时间,但现下两个男子手拉手走在大街上,是成何体统?
陆府我们都不是第一次去,入的也算轻车熟路。
午膳刚过,日头正是最毒的时候,偏巧这一年的暑热又十分酷烈,我与东莱却被管家安排至后园花圃中负责修剪花草。
是个苦差事,好在我们装模作样剪了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陆安与白琰由侍从伴着徐徐向花圃旁侧的凉亭踱过来了。
亭子里的棋盘已经备好,想来他们是要对弈几局。
我扯着东莱的袖子朝凉亭下挪了挪,手里提着把剪刀有一搭没一搭在花叶上乱剪,东莱却颇闲情逸致的移步到我旁侧的几株美人蕉后,借着硕大的枝叶,刚好遮住他一幅懒洋洋的神情。
虽则这个懒洋洋的神情与如今他面上的这张脸不大相符,但已可见他根本就是来晒太阳的,哪里还记得当初是谁提议进来陆府,又是谁对管家的指使不抗不拒,来了却这般连累我出卖体力。
然我被一幅大太阳晒得面红耳赤,额前发丝间渗出些豆大汗珠,眼睁睁的看着他偷闲,竟也没生气。
我着实好脾气。
回神之余,已看到棋盘上遍布了密密麻麻的黑白两色棋子。
将身子往前探了探,正探到他二人正中的方向,身形刚好被白琰旁侧站着的华凌挡到,也算是个十分适合听墙角的地儿。
我踮着脚尖,偷偷露出眼睛,向他二人望去。前面他们聊的皆是些国事琐事,陆安自顾说话,华凌负责传达白琰的意思,无甚看头。聊着聊着,陆安却看似随性的转了话锋,像是不经意:“殿下同一个戏子认真,不嫌辱没了身份?”
夹了颗白棋的修长指尖缓缓放开,棋子落入棋盘,正缴的陆安边处黑子一个不留。白琰收回手,轻淡一笑,唇边已读出两个字的口型来。
不嫌。此番便是没有华凌释义,不说陆安,我都看懂了。
而陆安也是一笑,执起黑子看了看,边是思考的,边舒然的:“殿下气度洒脱,是她的福份——”顿了一顿,黑子仍未落下,又接着说道:“只是——如今城里风言我与她的关系,殿下是不是——”
他的意思摆明白琰的摊子白琰自己收拾,奈何白琰却仍是唇形淡淡:“无妨。”
他默了片刻,终找到黑子可以落下的地方,道:“陆安自当尽全力,陪殿下将这出戏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