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显然还搞不清楚状况,又怕他是平静中酝酿着风浪,虽思想着他一向自持,也不可能对我做出些什么过激举动,但这世上恐怕敢那样同他说话的除了我没有别人,他往常忍的久了,保不齐此番一叙而发,拿我当做箭靶子使了。
反正在前尘镜里,没有旁人识得我们,既是我记仇以后将此事宣扬出去,他也大可以来个抵死不认。
步子朝后退了退,没退几步,反而撞在墙上,脊背贴在上面,讪讪然笑道:“昨夜是我不对,但我现下便是向你道歉来的,你总算看在我一番悔过的心上,就不要同我一般见识了。”
他愣了一愣,半晌,唇边方溢出一丝浅笑,只那浅笑像是半开的花骨,并未散开来。良久,站起朝我这边走来,边走边道:“道歉?宛宛,我没有听错么?”
我忙抬手摇晃:“没有,你没有听错,”又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继续:“对你说的那些诨话,我已经深深的自责了一夜,一夜都没睡——”假意正经,竖起两指立誓:“不管怎么说,都是我没大没小,我向你保证,今后若是再犯,定然要我,要我——”
舌头却打了个结,眼见着他走到我面前,思维一时亦没能跟上,诸如此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万死都难辞其咎等等豪言壮语竟陡然忘了。
他眉眼俱弯,语气中更见笑意:“要你怎么?”
我见着他仿若咄咄逼人的模样,都快哭了。
手上一紧,却被他倏忽抬了起来,紫色莲叶袖边朝上拥了一拥,露出一截白花花的手腕,手腕上敷着块同色纱条,是我用来遮蔽上回救陆果时留下的刀痕。
刀痕已经愈合的差不多,剩了条淡粉色的细线。只因我近来疲于奔波,血珀此番修复它才修复的费了些时日。
他一手执着我手,一手放去腰封掏了掏。我吓了一跳,不觉自脚底乃至天灵盖一个狠烈的哆嗦。他不会,是想拿把刀朝我腕上划两刀,放我些血于他自己补气的?
思及他是一代高人,为人作派自然不能吃亏,而我当真言之过分,有此下场也是活该。咬了咬牙,不过是些生血,大不了往后几日多吃些也就回来了。
便是一幅视死如归的样子望着他。
显见他从那腰封里掏出的却是一只白玉飘花镯。
镯子和润通莹,云团色的玉身上依稀辨得一片又一片或浅绿或浅蓝的斑驳,甚别致。我呆看了两眼,因一时不晓得说什么,眼睁睁傻愣愣瞧着他飘飘然解下纱条,又将镯子戴到了我腕上。
既是卯时,空炁里依然闷窒郁热,这镯子的冰凉触感恰似一缕清泉鱼贯全身。
我干巴巴将他看了又看。
他仔细朝我腕上打量几番,方抬眼朝我道:“还算合衬——”顿了顿:“你觉着呢?”
我觉着呼吸不畅。
少顷,才颤颤巍巍的:“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他将我的手放下,笑道:“买个镯子给你,”又将我往桌前拽去,同我一起坐下,道:“你整日带着块纱布在手上实在不好看,换个玉镯,顺眼多了。”
而我显然不大能跟的上他这样思维跳跃,上回他说我戴块面纱高调,让我卸了面纱,这回又嫌弃我手上的纱条不好看,他这是,嫌弃我穿的打扮的,皆入不了他眼么?
高人果然是高人,不动声色,便能惹得我内里的郁气又积了两积,然我面上还得现出一幅感恩戴德来,暗自嘟囔两句,堆了副假惺惺的笑脸,朝着他:“你没有生我的气,反还买了礼物送我,果真是传闻中的高端大气,虽则传闻一向误人听闻,此番却是个特列,”咳了咳,自嘲道:“然则,也实在是因我长的不好看,才叫你看了这么久都看不惯。”
他仍笑着:“没有,你长的很好看——”见我没有反应,又道:“我就是想送你个东西罢了。”
我才将落去腕上准备将镯子卸下来的手滞了一滞。
蓦然,又哈哈笑道:“虽是你想送我礼物,但无功者不受禄——”将镯子又往下抹了一抹:“我还是,不收你这礼的好。”
他反手将那镯子再往上推了一推,面上泰然的:“礼物谈不上,这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银两——”眼光落入我眼中:“何况,我用的是你的钱——”
我:“......”
和东莱总算是没有产生什么嫌隙,自当是我将他想的不堪了一些,戴他用我分给他的盘缠买给我的镯子戴的不自在了一些,同他这样一个人处着,倒也有几分欢喜。
然我二人欢喜,有关苏戚的一幕接一幕,却正如我始时预料一般,生生跑了个全偏,与那欢喜二字,完全搭不上干系。
景历十一年秋,苏戚已是红遍整个大宣的戏子,因早前有庄洺之流的从王都慕名而来,却落了个徒手而归的下场回京,后者又陆陆续续的去了些王孙贵胄捧场,皆难博取佳人一笑。苏戚扬名,已不仅仅是位青衣的名,看客们从初始关心自己如何将她拿下一事转成重注压在了她何时何地能被何人拿下一事,虽结局均等,促成这结局的人却易了主。
值得唏嘘的是,既为戏子,不同花娘,苏戚却仍是逃不脱堪供愉悦男人的命运。
这一年秋天,招瑶城里下了不少雨,气温同往年骤降许多。招瑶气候原本就十分潮湿,因雨下的缠绵,那股湿凉,也就格外的渗人肌骨,一如跗骨之蛆黏在身上吸吮,又刺又冷。
此等反常天气所造成的直接结果是,招瑶城里过半的城民都染了风寒,医馆里治疗伤寒的药物皆被卖上了天价,且还经常断货。虽症状远不及时疫那般要命,不过是发个热、打个喷嚏,以及留些鼻水,最多再几番咳嗽,却是个折磨人的病痛,持续时间,也颇多颇长。
尽管苏戚被天音阁阁主格外照顾,莲落亦日日精心伺候,她自个儿也是十分注意,仍没能阻止她为那半数得病的多添了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