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的心理应该是,对一个人动情,便无法接受他待她同普通戏子一般,无法自以为平静的接受她在他心里,是个娱人又娱己的器物。
那些日子她度日如年,常常食之无味、又夜不能寐,而莲落每每开导她,也总是不得要领,反使得她那一根刺戳入皮肉戳的更深。
也是,若我明明有一个人他口上说对我这样,实则又对我那样,我也是要疯的。
但这世上,谁疯了,苏戚都不会疯。
如斯过了一个月,一月后,陆安独自出现在了天音阁,且落座的是一楼前排,离戏台最近的位置。
陆安的出现,教我很吃惊,因我想不出他在这样的时候又出现在这样的位子,是个什么目的。倘白琰曾叮嘱他,要照看好苏戚,他也不至于将她照看的这样好,好到她唱戏的时候一双眼里映的全是他。何况他那日替白琰赴约,我就有些气愤,他明明看到她眼里的疑虑,却什么都没说,反顺手推舟的将白烑做的人情全揽过来变成他自个儿的。
然我已决定当个看客,既是看客,哪怕再觉愤懑,也不会擅行插手。
遑论这只是段过去,是天命安排给苏戚的路。
那日谢幕之后,陆安并没有着急走,苏戚在后台缓缓卸完妆换好衣裳,也没有急着走,像是约好的,待天音阁要打烊了,二人方才慢悠悠出了门。
一个独身一人走在前面,一个由丫鬟陪着,跟在后面,如此过了两条街。
莲落在苏戚身旁小心翼翼的问:“小姐是要打算一直跟下去么?”
夜深的西市繁华不再,颇清冷,她的声音也透着股清冷:“自是要跟到他停步为止——”侧脸看了看莲落:“已经让你先回去了,你陪着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莲落辨道:“深更半夜的,奴婢怎好放小姐一人在街上——”紧了紧她的胳膊:“奴婢陪着,小姐走累了,也能有些倚靠,奴婢不嫌累的。”
她摇了摇头,不再坚持,抬眼看那墨色身影,眸子里的颜色却更深。
一路尾随他至太守府上,于他要进府时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陆安。”
莲落自动退去一旁,她上前几步,看得他回转过身,握了握袖子下的手,沉默一瞬,对着他道:“且慢,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陆安的表情,既未言明要叫她说,也没有言明叫她不说,他只是若有所思的:“你们做戏子的,都是这般主动么?”
她要启齿的话落回嘴里,愕然看着他,半晌,方冷然的:“公子何出此言?”
“你跟我跟了一路,怕不是想同我说几句话罢?”
她反诘道:“不然呢?”
他道:“跟着我回陆府,那意思不言而喻,还要我说的更明了些?”
她怔了怔,看着他的眼睛,大概她以为那双深刻好看的眼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藏了此种心思。良久,才笑了出来,冷笑的:“公子以为苏戚是什么?”
又不等他回答,接着道:“我是戏子,但不是花娘,靠的是技艺赚钱,并没有特意要取悦谁,人格也没有缺陷。这世上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拥有一切,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只能自己去打拼。你若看不起我,就不该来听我唱戏,既是看不起我,又来听我唱戏,你不觉得矛盾么?”
唇角微微斜了斜:“你以为我是故意来讨你欢心的?你以为我天生为人轻贱?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前对我那样,如今在我面前,又像是换了一个人?”
但他看她目光倒坦诚:“你是戏子,我看你演戏,有什么不对?”顿了一顿,抬手撩起她的下颌,不屑的:“你这样的戏子,同我谈什么人格,你以为将自己说的清高些,自己就当真与他人不一样了?”
将她下颌拧向一旁,正抬的她一双秋水似的眼睛绝望映着天,轻笑出来:“他觉得你好,你便觉得自己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好的么?苏戚,你别这么的自以为是。”
她待他又松了手,立在原地,却险些摔倒。这样的话,她本不相信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可不相信又如何,她亲眼见了,亲耳听了,将他静静看着,终是淡漠的:“戏子又如何?爹娘生养,比起你们这些贵族公子,并没有少什么——”垂目至地面之上:“少的不过是,你们乐于玩弄人心的本事罢了。”
说完这些话,再未看上他一眼,一转身便是消失在夜幕之中。
苏戚本算得上是个十分聪慧的姑娘,可是再聪慧,因着把心思都放在了陆安身上,便硬是没能从他两回都对她提及起的那个‘他’中,摸索出些什么不妥来。
而自她遭受如此言语辱没之后,也不再主动亲近陆安。
倒是陆安仍三五不时,来听一听她的戏,仿若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正阳初八,太子白烑与丞相之女庄萦大婚,举国同庆三日。而苏戚作为天音阁的头牌,自然不可避免的被阁主安排着连唱了三日。
她自开唱以来未曾有过连唱的先河,原本阁主说与她,还颇担心她不答应,但见她十分爽快的应了,倒也是件奇事。
然跟她唱罢且留下同各位公子哥们畅饮的事比,这件奇事,却也无甚稀奇的。
没人晓得她为什么开始同旁人亲近,她不曾出席应酬,此番觥筹交错间,竟也表现的八面玲珑。可叹她是天生的戏骨,区区与人虚与委蛇又有什么难,能惹的那些公子开心,她自己往后在招瑶郡的地位就越巩固,只莲落默默在侧台为她担心,恐她做出些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这样过了两日,慕名想要亲近她,哪怕只是请她替自己斟上一杯薄酒的公子只多不少。到第三日,天音阁楼上楼下挤满了要与苏戚共饮的公子哥,因着场地有限,秩序一度混乱,可即便如此,苏戚也十分从容十足大方的同他们一一碰了杯。假使楼里有一百位客人,那么她至少喝了不下一百杯,但这不下百杯的烈酒,竟也没有将她灌醉,她的模样,同那三杯竹叶穿心过,两团桃花上脸来的模样,并无甚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