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出事不久，我在上京就得到了消息，只是当时正赶上会试，我作为翰林院的考官，是不能贸然离职的，后来皇上为了补偿我们慕家，还派人去月城将父亲的墓穴翻修，这些你大抵都是不知的，不过天灾人祸，素来难以预料，我慕家遭此大难，实在不能不令人伤心喟叹，好在你如今还能好好地在这里，为兄已经十分欣慰，咱们慕家如今仅剩你我二人，你便跟着为兄，在这上京住下来，为兄定然会将你照料得很好。”
慕和刚刚说完最后一句，紫菀就蓦然抬起头来，利刃一样的目光刺穿他的眼，即便是在夏日看来也有了一丝冷寂：“大哥，慕家不止我们两人，还有二哥，他虽常年在外，好歹也算作慕家一条血脉，况且，君皓是半个慕家人，他如今在北冀山跟着竹昱公子学习武艺，也过得很好。”
紫菀这一句话却将慕和噎住，他温文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尴尬，眼神闪烁着，看起来十分的不自在：“啊，五妹说的是，为兄毕竟已经有十余年未曾见到过二弟了，一时竟然将二弟忘却了，实在不该。”
他伸出手来揖了揖，动作十分随意，还多少带着玩笑的成分，没有一丝真正的愧疚感，紫菀看着眼前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心中竟升起一种嫌恶之感，皱眉道：“罢了，我想这些小事，二哥也定然不会介意。”
慕和笑了一笑，紧接着却作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托着下巴拉长声调道：“有一桩事，为兄实在很好奇，不知五妹是否肯给为兄作答一番呢？”
紫菀一脸疑惑地看向他，还未开口说什么，慕和就已经抢先问道：“五妹究竟是如何认识太子殿下的呢？”
紫菀愣住，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起这个来，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答道：“就是在慕家出事的那一晚，我在落云山脚下晕倒，是他救了我。”
言简意赅，从前总不能忘却的一幕，如今却成了她不愿再多回想的过去。
慕和点头，笑容有些促狭，和刚刚第一面见到他时的温和全然不同，眼底藏着太多她看不分明的东西，漩涡一样，危险又懵然。
“记得当时我离家，你才不过九岁，那样小，像豆子一样，一转眼竟然都这么大了......”
“你小时候总喜欢缠着我和你四姐，你三哥素来不喜欢带你玩，你还常常来找我们哭诉，要我帮你讨回公道呢，你还记不记得？”
“......我记得父亲待你总是最慈爱的，惹得我们这些兄长姊姊好妒嫉......”
慕和一直坐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童年旧事，紫菀却几乎全没听进耳中去。
那些陈旧的往事，即便再生动有趣，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爹爹、三哥、四姐，都已经葬身火腹之中，再也回不来了，慕家早都已经没有了，这些回忆又能代表什么呢？
到底他不曾亲眼见到，偌大的落云山上燃着熊熊火光的场景是多么令人恐惧，他也不曾感受，那些被大火无情地掠去生命，连完好的尸骨都不能保留的痛惋。
因为没有亲身经历过那样可怖的过去，所以如今谈起已逝之人，也仍旧可以保持欢快地情绪，连一丝怅惘都变成了多余。
紫菀不愿再听他念叨，便将头扭过去，目光恰好投向窗外那葱葱郁郁的一片湘妃竹林。
苍翠挺拔的竹林前，立着一人，绛色衣袍，如庭前玉树芝兰，从刚才慕和说要与紫菀说会儿话，他便自觉地留在门外，一心一意站在廊下看竹，好让他们兄妹好好叙一番话。
慕和循着紫菀的目光看过去，一眼就捕捉到了苏景宸的背景，他抿了一口茶，看着妹妹一眨不眨的眼睛，不由得低声笑了两声，紫菀闻声转过头来，满是疑虑的眸子正对上他打趣的眼神：“今日刚下早朝，太子殿下就急匆匆地传我，接着一句话不说便带我来了这里，可见太子殿下对五妹很是上心啊，五妹可还开心？”
“在这种时候，大哥就莫要再说笑了，我实在没有什么心思，”紫菀垂下眼睫，声音变得冷清而萧索，“大哥如今在翰林院做事，想必也很繁忙，既如此，我便不耽搁大哥了，我们改日再叙罢。”
慕和一脸惊诧地看着紫菀起身离开，握着茶杯喊了好几声五妹，紫菀却如同未闻，只径直往门外走去，苏景宸还想刚才那样站在廊下，手中握着一片叶痕斑驳的湘妃竹叶，他没有转身，只凭脚步声就断定了身后人的身份，便轻笑道：“与你哥哥说得如何了？我原本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想给你个惊喜，你看......”
“以后，不用再这样了。”
她十分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语，眸中有着沉重的疲倦。
“...什么？”
苏景宸有些没有会过意，重复着问了一遍。
“民女谢过太子殿下的恩典，不过以后再有什么，也都是民女自己的事情，希望殿下不要再插手了。”
说罢这一句，紫菀便矮下身子朝着苏景宸行了个礼，紧接着，神色淡漠地从他身边离去。
苏景宸不由得在心中苦笑一声。
看来，无论自己做什么，她都不会领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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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趟夏迩之行，紫菀经历了不少事情，所以性情变得有些乖张孤僻，如果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还望慕学士多担待些。”
“哪里哪里，五妹打小就十分淘气，想必已经给太子殿下添了不少麻烦，长兄如父，应是微臣向殿下请罪才是。”
“慕学士不必多礼，你既是紫菀的长兄，便不用太注重礼制谦卑，日后若翰林院无事，便多来东宫走动，也好开解开解紫菀，让她早日恢复过来。”
“是。”
与太子敷衍了好几句，慕和才拱手离开，午后的阳光有些滚烫热烈，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一面捋平朝服上坐皱的褶子，一面回想着方才五妹与太子殿下各自的神色与态度，眼中逐渐腾起一抹玩味的情绪。
这年纪最小的五妹，看起来倒像是个有血性的，和娘的性子很像。
慕和踩着汉白玉地砖，一步一步，步伐走得很稳，然而正在他思虑这些什么时，没留神脚下有一块地砖已经有些松动，差点将他绊得一个趔趄，慕和好容易重新站稳，又重新回到那块松动的地砖前面，玩味的神色已经被凌厉的眼神所取代，带着些杀伐时特有的凶狠与果断，狠狠一脚踩上那块地砖，并不停地旋转脚尖，仿佛要将这块地转磨成粉末一样。
只可惜，太有血性的女子，往往也和娘一样，落不得好下场。
五妹，这既是你自己选择的，便也怨不得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