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宸回到东宫,已是五日后。
彼时紫菀刚送杏儿出了房门,正倚在廊柱上,望着杏儿日渐笨拙的身子默然不语,半年以来,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杏儿,发生的变故如此之多,以至于她到如今都不能完全接受。
并非因为嫉恨、怨愤,世人命数多变,今日之果又岂先前所能预料的,她与苏景宸缘分纵然已尽,杏儿与他却是刚刚开始,她如今不愿理清自己如今对待苏景宸的情绪,更没有功夫去讨伐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一是无心,二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再多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倒还不如坦然处之。
杏儿的胎......已经快有半年了罢。
半年前,夏迩正处暖冬,她与宝音共赴宫中除夕宴会,烟花璀璨,在念曦狭长的丹凤明眸中映出斑斓的色彩,一如天上的星河那样耀眼。
不过只是半年啊,仅仅半年,就看着斯人已逝,自己的命轨也倒流着回到了最初的时刻。前尘过往,只如一场大梦,梦醒后消散在各处,再也寻不回一丝踪迹。
紫菀垂眸叹息一声,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了熟悉的身影,但她没有任何表示,只自顾自地转了身,往内室里头去。
身后的人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便跟着走进来,紫菀只听得见轻浅的脚步声,嗒嗒嗒嗒,一声一声击在地上,却又仿佛敲在心头。
紫菀在美人靠上坐下来,他却一步未停地紧跟着来到她的面前,距离这样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她柔软的脸颊。
紫菀的神色微微有些不大自然,表情却仍保持着淡淡的样子,冷冰冰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他没回答,嘴角却噙着些笑意,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假装淡然的眸子。
紫菀不大敢同他直视,有些慌张地低下了头,他今日穿了件墨蓝色的袍子,白玉长带束腰,腰间系着一块和田阗玉,玉下却坠着一条千穗的同心结,回环样式,锦带编就。从复杂的穿结手法与精巧的红线衔接可以看出,编织的人十分用心。
紫菀胸腔里忽然有种闷闷的感觉,莫名的酸涩泛了上来,从心底席卷至全身。
因她低着头,苏景宸并没有看清她脸上无端落寞的表情,只是看着她僵直了身子坐在美人靠上,十分的不自在,于是轻笑一声,一只手忽的抚上了她的脸颊。
紫菀屏住呼吸,没有说话,也不敢挣扎,只觉他宽大的手掌似是起了些茧子,应该是随军征战时磨出来的,忆起曾经那双修长光洁的双手,心中涌起一丝酸涩。
“紫菀,你瘦多了。”他叹了一口气,将手收回,紫菀的身子也微微放松,紧张的情绪一瞬间消散。
然而当他直起身来,目光将四周环视了一圈,又转过头来对她笑道:“这西暖阁你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她蓦地抬起头看他,不知他此话何意,也分不清自己心中听到这句话时究竟是何种滋味。
苏景宸看出紫菀的诧异于疑虑,竟露出个充满了孩子气的笑容,仿佛是捉弄他人得逞了一样,弯了弯嘴角,“紫菀,我明日便去求母后将你许配给我。”
紫菀目光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你......”
剩下的话语都被他修长的手指堵住,苏景宸对着紫菀做出了噤声的手势,眉眼中仍含着温柔的笑意:“你只需在这里等着,其余的一切,都不用担心,尽数交给我就好。”
他的语气轻缓且充满了强大的自信,那抹温和,在紫菀眼中看来却十分刺眼的笑容,竟是要将她的心智搅乱一般。
紫菀心神不定,偏过头不去看他,心却如擂鼓一般跳个不停。
“紫菀...你愿意吗?”
他的眼里一片赤诚,满满的都是期盼与希冀。
紫菀忽然有些不忍打破他的希望,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道:“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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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么?”
苏景宸见紫菀一直低着头,以为她心中忐忑,于是安慰道,“有我在呢。”
他们二人并肩走着,忽然,苏景宸宽大的袍袖一扬,手便已握住了她的,十指紧扣,指尖传来点点凉意,紫菀低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这一刹那,紫菀明显感觉到苏景宸的步子滞了一滞,但她未作多想,因为他很快又跟了上来,只是再无任何动作。
一路静默,径直到了皇后所居清宁宫,苏景宸着人进去通传,紫菀只顾低头盯着自己弹花暗纹捻金丝的鞋面。
得宣召觐见,苏景宸走在前面,而紫菀则迈着细碎的步子,尾随而入。
清宁宫正殿地面由黑金石砖铺就,光滑清凉,晨时的阳光并不灼热,有几束光斜斜地从牗窗射进来,在地砖上铺作狭长的几条金芒。
殿中央置一顶铸铜錾刻的八角香炉,熏香的味道很淡,却叫人很是心安。
苏景宸已先行了礼,紫菀略略一顿,随即也俯下身去,额头抵着冷冰冰的砖面,口中喊道:“民女慕紫菀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然而奇怪的是,皇后迟迟未发话让她起身,紫菀不便说什么,只好一直跪在地上,抵着地砖的额头也没有抬起来分毫。
一旁的苏景宸看着这一幕,却不动声色。
紫菀不敢出声,就连呼吸也是很浅的,因此听来,整个清宁宫大殿都是一片寂静,四下无声。
她正打算这么一直跪下去,却忽然听见一把清冷的女声自前方响起:“抬起头来。”
紫菀应了一声,然后直起身来,缓缓抬头,目光却没有直视皇后,只落在她身下的鸾凤座椅上。她稍稍抬起下颚,好叫皇后看得更清楚些。
还算懂得些礼数。
皇后在心中沉吟一声,继而道:“模样尚算齐整,家中可还有亲人?”
亲人?!
紫菀几乎要冷笑出声了,让苏景宸带人潜入慕府,刺杀君皓,不就是眼前这位皇后娘娘下的命令,慕府灭门乃是她所致,她却还在这里问自己,家中可还有亲人?!
苏景宸见紫菀嘴角诡异地向上一挑,心道不好,连忙伸出手去,连礼数都不顾,紧紧抓住她的手,看似温情满满,实则是一种警示性的保护。
鸾凤座椅上的皇后不动声色,将这一切都收归于眼底,轻咳一声,道:“罢了,你们两个,都起来说话罢。”
“谢皇后。”
紫菀脆声答道,站起身来,苏景宸却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任她怎样挣脱都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