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雪抬头,静静望着合得严丝合缝的朱漆门,目光爬过一个格一个棱经纬叠错且镂工精致的花木格子,觉得心事也随之起起伏伏。
她那一团糟的心事啊!我看都不敢看。
最要命的就是她一直在那个地方,还一动不动地站了大半夜,站得满天的破碎星辰都西落而去,终于觉得,自己真是痴心妄想。他那样的人,自己不知道是前世怎么修来的这一场相遇,而有这些,原本就已经足够。
况且,他又救了她,他并不欠她什么。本就是她欠了他的。她翻转过来手心,看着上面密密的掌心纹路,想,这一生,原也只是无聊度过。还好,遇到了他,可以为他做一些事。
她幸福地眨了眨眼睛,觉得天上的星星亦亮了几分。
我又被她那开心好生折腾了一会儿,才想起现在是大半夜。想起这时是要有些睡意的。然后就及时地产生了睡意。只是觉得自己,还是没有适应竖着睡觉这种方式。这适应能力也实在是太差了。
五更时分,她想明白了这些,变得甚为平静地,躺回了床上,合衣而卧。喘息渐渐平静。
灵魂的我,也终于由竖着变成了横着,能躺一躺了。
只是,我与她心息相通,能感觉到平静喘息的她其实心中仍是五味杂陈。虽然已经是心平气和,却也并没有睡着。
但五更时上床,可想而知,本就是躺不了多久的。
果然,半个时辰之后,有人在木门上拍出声响,是听起来极其轻缓的二下。然后,便是静静地等待。静得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弄雪“腾”地坐起身子,睁着大大的眼睛里面全是茫然,想了一会儿,才低低问出声音,“谁。”外面并不传来回答。
外面的人虽然是并不回答。但一想到自己终究是客居地此。凡事还是要谨慎有度。便丝毫不敢怠慢,翻下床来,有点庆幸,自己根本没有脱鞋。匆忙跑去开门。
我于是又改成了竖着了。
打开门后,就知道来人不肯说话的原因了。也并不是身份太高,不屑回答什么的,而是她是芳玄,从来不说话。
木门开启的一刹那,两双抬眼的珠眸,彼此直视。弄雪有些惊怔,但到底是迎来送往、曲意逢迎惯了的卖笑女子,急转直下的时候不多,惊怔过后,很快急转而上拧转出笑意来。
一旁,我早在眼藏中观察得仔细,芳玄一直在笑,倒是弄雪表现得极为不自然。
这充分说明,芳玄才是高手。这高手手势玲珑,指挥仆从,搬来了一张弓形的箜篌。小心翼翼在屋中择了个地方摆好,既不碍事,又显得高雅。左右满意后,才挥了挥手摒退一应的家人。
转过头,看了看箜篌,又看了一眼弄雪,眸目微微弯曲,结出一个点点滴滴的笑意,递给弄雪一张字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几句话,“显王让我来教你弹箜篌,你只要照着我做就行了。”她的目光静静停目在弄雪看字条的脸上一会儿。很自然移开。浑似漫不经心。
然后,芳玄转身,缓缓坐在仆人们搭好的琴架旁,彩袖翻飞,信手触动琴弦,本是静默无声的几根聊弦,经她纤指拨弄,破飞出曲曲流水空音,是一曲未经流传的调调。那翻飞的蝶袖亦是好看,就像一个大蝴蝶合乐而舞。
从旁静听的弄雪,目光流注时凝在面前抚着箜篌的身影之下流注不去。
弄雪果然是弹得极好,仿佛只是一曲,已经弹尽人间的喜怒哀乐,曲过峰处,终而从容而缓,最后,轻手扫尽余音,仍在人脑海之中。余音散尽之后,弄雪仍在回味,弹箜篌的女子,是这样的美,就从像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唯一飘落下的天花,只此一朵,偏偏又是圣美无暇。
刚刚还指势如花、如泉、如流、如咽,无人能及的芳玄,从置着箜篌的琴案边冉冉立起。轻轻微笑瞧向弄雪。
弄雪,在她目意的引导下,小心翼翼指上箜篌的缯丝琴弦,细细的轻弦,搭指颤动,而这颤动真正的源处,却是她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琴她弹过好多种,可以说是高手,但这一次是箜篌。她竟然唯恐自己做得不好。
也偏偏是这一次,她有许多的心事絮在怀中,绵绵牵扯不断。
相对着芳玄的高贵笑意,弄雪却只觉得这是一种提醒,提醒她不能忘记自己可耻的身份,颤指下,无能奏出优美的琴音的缯丝,只是结出了几个晦暗羞涩的音节,不能连累,相互断错,不成曲调。
倘若,有人不知屋中有人新学此艺,只怕还以为,是只癞蛤蟆在叫,还是一只嗓子不太好的癞蛤蟆。
芳玄脸上并无不喜,仍只是从前的一个笑,轻轻摧开裙摆,认真看了看弄雪的指势,再一点一点手把手地教给她如何挑弦,如何拨弦。
正所谓,看花容易绣花难,几个轻巧易懂的指式罢了,百般演习得熟练,但一触到弦,就万般认识皆毁。
可见,天下没有一件事,是能够轻手拈来的。不要说弹出美妙琴音,有多少人拿筷子都是个问题,还一问题就问题了一生。
芳玄耐心教了大半日,也就离去,我无由伤心,也没能打开眼藏瞧她心思。后来,跟着她们看了半天觉得百无聊赖,正在打算溜到弄雪身体里的哪个角落,才能好好息上一息呢。
芳玄的芳心猛然颤动一下,我这不争气的灵魂陡然降落到了她的膝盖处。
刚刚想要跳脚却猛然觉得,她的膝盖上的髌骨,好像能隔音。我即刻将灵魂蜷成一团,缩在她的髌骨后面。这样也许能睡上个好觉。
却蓦然惊见了弄雪眼前的一切情景,这里竟然是同弄雪的眼睛相通的。从这一双膝眼儿中看出去,芳玄一双杏核大眼,仔仔细细、细致耐心,并无半分它样情绪,纠正每一个指势,就只是一心要教她学会这项本领,并无其它。
后来,灵魂的我,终于无聊得睡着,梦中还记得有几个指势是这样弯、那样曲的。我想,灵魂的我,可能也要学会这项本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