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的敲门声惊动了乞者,让他从回忆当中回过神,但他不敢出声,蹑手蹑脚把陶瓶收拾好,屏住呼吸,听门外的动静。
来人先敲后砸门,好长时间才悻悻地离开。乞者一直听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从楼道里消失,才开始走动出声。这些泼烦的债务,叫他没有片刻的安静,他仔细想着算着自己和别人的旧账,大宗的买卖记着呢,其他的记不清楚,他找出自己记的账本——查看,有和烟草公司的,和水泥厂的,酒厂的,服装厂的,化肥厂的,造纸厂的,电器行的,典当行的,安装公司的,建筑工地的,饲料厂的,肉联厂的等等,粗算下来基本扯平,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肚子饿了,最近老觉得肚子饿,以前很少有肚子饿的感觉,经常是为吃饭而吃饭,为应酬而吃饭,或者是为了耍人和体面而吃饭,结果把肚子撑大了,胃里老是胀胀的。现在肚子瘪下去了,人也轻松了,而且有了想吃饭的感觉,真是太好了!真想摆上十碟八碗美美地大吃一顿,但老中医的话时时提醒着自己,不能再大吃大喝了,那就吃些素的,能解馋的,想来想去想吃浆水面加卤猪蹄。他穿上自己的行头摸下楼去,很快就钻出小区走到街上。
吃过浆水面,乞者把剩下的卤猪蹄打包放进背袋里,出门前在大镜子前照着自己,脸上没有了以前的“发财相”,脸型基本长正确了,眼睛也黑白分明,唯一就是眼袋依然在,他想起父亲居然能从眼袋上看出他熬夜嫖风,实在叫他想不明白。
那是有一回,老婆为手机里几个女人的号码而争吵,老婆说是婊子的,他矢口否认,老婆就要拨打,他拦不住,就撕扯起来,最后打架了,儿子劝不住就打电话告诉了爷爷,父亲叫他回来一趟。当时父亲骂他肥头大耳,手像猪蹄,细皮嫩肉,肚子比怀娃婆娘的还要大,没有了人形,再看走路,腰像折了,腿像瘸了,眼袋惺忪臃肿,一看就是嫖风嫖的。父亲骂:“你不像个吃五谷长大的。”
这句平平常常的话,是对一个人的否定,意思是说一个人没人样没人性,父亲极少用这句话骂人,只有骂过二叔。当时他脸红到脖子根,实在听不进去,硬是咬着牙,使劲把这句话塞进耳朵眼里。
“你吃完该走了。”饭馆的伙计打断了乞者的思绪,乞者白了伙计一眼,掀开门帘出来了。
乞者打了几个饱嗝,牙缝里有猪蹄筋叫他难受,他从木棍的顶端用指甲剥下一绺子,弄成牙签状,拿上掏牙,一边掏一边哼唱: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忽然有人向他伸手,一只油垢乌黑的手,乞者抬眼看太去,吓了一跳,一个比他还猥琐的叫花子站在面前,怎么还会有要饭的朝我要,怪了,看架势是想从我牙缝里搜要东西,乞者不忍细看,一把把口袋里的碎纸和零钱掏出来,扔在那只脏手里,转身就走。
乞者要过马路,汽车不让,一辆接一辆飞驰而过。乞者等得心急,索性横穿,他一步一步往马路中间挪去,害怕的时候就闭上眼睛。好不容易到了中界线,往前面汽车更多,根本无机可乘。乞者站在马路当中,进退两难,他终于想了一个办法,假装瞎子过马路。这一招还真灵,他闭上眼睛,把棍子触到地面,刚迈了一步就感觉汽车开始放慢速度,绕他而行。
他半眯着眼睛向对面走去,汽车从他身后又加快了速度。
乞者上了人行道,额头上还真的渗出汗来,这闹市里的花花绿绿,嘈杂喧嚣,挥不走的香味臭味油烟味和躲不及的大车小车摩托车,叫他受不了,那像是一种慢性病,一点点一点点地蚕食着他的生命。他平静一下心情,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长河边最好,起码河水是真的,刮来的风是实的,眼里少了五彩缤纷眼睛就明亮,耳里少了噪音耳朵就聪灵,鼻子里少闻些香水废气,肺就少咳喘,何乐而不为。
乞者来到长河边,沿长河路缓行,优哉游哉。
一座塑像吸引了他,看着塑像上的娃娃围着母亲撒欢,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和老婆,也想起了自己的娘,想起上次临走时母亲说的话你的悟性差,从小到大都要人教,靠的是死记硬背和运气好。”母亲还说一个人几岁的时候要人教,十几岁时跟人学,二十几岁时受教育,三十几就要自己觉悟了,如果四十几的人还执迷不悟的话,那这辈子就完了。”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脸是转过去的,看得出她的伤心和失望。
乞者席地而坐,把碗刚放在地上,心里猛的一顿,如果母亲看见自己这身打扮、这身行头不气死才怪呢!乞者忽然有了感觉,自己想要的是用碗要不来的,也不可能装在碗里,这个碗也装不了。
乞者好像明白了些,赶紧把碗装进背袋里,起身向塑像上的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乞者继续游行,他发现,自打当了乞者穿上乞丐服,除了可怜他的和看热闹的外就没有人再理他了,以前但凡上街,总有人跟他打招呼,向他问好,有些人他都不认识。
又一个晴朗的下午,阳光温暧着所有在长河两岸散步的行人,乞者来到一座道观,这是G城里一处道家风水宝地,多年来游人络绎不绝,善男信女进进出出,观内香火很旺。乞者也曾和齐济湘一起来过,来祈过,求过,祷告过。乞者笑了,笑自己当初的荒唐可笑,一个人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或者想得到些什么就跑到这里来,烧一炷香,磕三个头,掏几个钱,以求心理上的平衡和心灵上的解脱。道教文化本来和功名利禄毫不相干,而且还教人们如何摆脱功名利禄的诱惑,可现在的人啊,啥事都能干出来,把一个清静无为的道家圣地弄得乌烟瘴气。乞者看香客争先恐后地烧高香,烟雾弥漫,散发在空气里,大半个街面都充满了檀香的味儿。烟雾带着香客们的企盼、祈求和贪婪飘向云天,把乞者熏得上不来气,看着络绎不绝进出的香客们,乞者心里想:“其实他们也在乞讨,只不过和我穿的不一样,乞求的形式不同罢了,由此推理,这满世界的人都在要,都是乞者。”
乞者大笑了起來,笑得自在,他快步离开这本无是非的是非之地。
他吹起了口哨,悠悠然,漫步到长河边,坐在大石头上,面对河面上的徐徐来风,只觉得心平气爽.叫望老远的道观和飘向蓝天的烟云,乞者似乎觉得自己解脱了,好不惬意,好不自在。“啊,无牵无挂才是福啊!”他大喊了一声。
有一家三口走过来,大人领着孩子,给孩子指点着河面上如梭的快艇,孩子把目光集中在乞者身上,大人发现后,一把把孩子抱起,快步离开。
乞者顿时觉得自己像个瘟疫,人们唯恐避之不及,望着别的亲亲热热的一家三口,心里有一种缺憾,缺了老婆孩子,他孤身一人,像是个半拉子人。“男人没有家就不是个完整意义上的男人。”不知是谁的一句话在耳边响起,乞者又回到烦乱的思绪中,所谓无牵无挂其实是啥都没有,自己缺的东西太多了,更大的缺憾是,少年时的梦想,上大学时的志愿,对美好人生的追求以及党旗下的誓言,早都拋到九霄云外了,心灵的净地让乌七八糟的东西侵蚀得所剩无几。乞者刚才的惬意荡然无存,觉得自己不人不鬼,不死不活,不伦不类,不干不净,真想跳进长河里把自己洗一洗。
有个人从河堤上下来向乞者跟前走来,越来越近,面孔越来越熟。乞者认出来了:是鳖鳖,一个债主。看样子把我盯上了,怎么办?乞者心里明白,此刻不能胆怯和犹豫,好在有这身行头遮着,那就将计就计,干脆来个装疯卖傻,看他如何,万一暴露了也是好玩。
他伸手试了试水,水很凉,但不冰。他看看周围有人,就故作镇定,毫无表情,就像没看见鳖鳖,根本不认识鳖鳖一样。乞者放大胆子脱着行头。
鳖鳖找乞者有些日子了,几乎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了,开始还真不敢认,谁能想到他会是这个样子,难道疯了?鳖鳖就跟着他到长河边上,想看看他这是咋了,是真疯还是装疯。鳖鳖点上一支烟,一边抽一边看乞者脱衣服,心里嘀咕:“难道他把我忘了?不可能啊,为了躲债躲我吗,为了几万元值得吗?”鳖鳖也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看长河流水,用余光注意着乞者。
乞者别无选择,假戏真做,继续脱衣服。如果就鳖鳖一个人的账,那好办,可人多着呢,口子一开都来了,可别人欠我的怎么办?事已至此只能背水一战了,乞者脱去了裤子,只剩下裤衩了。
鳖鳖又紧张又兴奋,难道他真要下河去?当看见乞者开始脱裤衩露出屁股时,鳖鳘不自在了,按理说应该过去拦住他,要是真有病就该送医院或者送回家,要是为躲债的话,也该劝劝,有事好商量,可他为什么就像没看见我或像不认识我呢?鳖鳖往远处挪了挪身子,继续注意着动向。
那一种怪声响又从空中传来,坚定了乞者的信心,他脱掉裤衩,硬着头皮慢慢往水里钻。
“有人要跳河,赶紧拉住他!”岸上有人呼喊,引得众人惊看。
“旁边那位,拉住他!把他拉住。”这一声喊让鳖鳖紧张了,自己成了周围人关注的焦点,想去拉又怕上了乞者的当,寻思着万一他装疯,我把他拉不上来反让他把我拉下去岂不糟了,不去拉又会说我见死不救,叫大家知道了甚至会说我为r讨债把人往死路上逼。”鳖鳖左右为难,见那么多人围上来,心里发慌,再看乞者已经水淹大腿,“那么凉的水,如果抽筋跌倒,麻烦可就大了,这要传出去叫朋友们知道了会说是我把他逼死的”鳖鳖想来想去把烟头往河里一扔,“离开这里,就像没来过一样。”鱉鱉转身就走,消失在人堆后面。
“赴紧上来!啥事这么想不开。”有人大声劝说。
乞者无动于衷,继续往水里淌,他有意把水往身上撩,好让大家明白自己不是寻短见。
“人家在洗澡。”有反应快的人修正着刚才喊话的人。
“快看,有人裸泳!”一个女子的声音压住了所有的喧哗。
“这个人有病着呢!”有人朝他骂。
“神经病,冬泳也应该穿上裤衩吗。”
“是练法轮功的吧。”
“体形实在难看!”“像案板上的半扇猪肉!”“这么肥淹不死的!”围观的人各抒己见。
“水太冰,把吊惊了就起不来了!”不知谁的一句话把所有人惹得哈哈大笑。
有警察和保安朝他跑来,“你把裤衩穿上,这里不是外国,成何体统。”警察命令的口气说。
乞者见那么多人围观,咬着牙把羞处淹在水里,他看看衣服,又看看警察,感到很为难。
警察用警棍把乞者脱下的衣服拨开,一股臭味马上散发出来,警察掩鼻,用警棍挑着裤衩给乞者送来。
乞者接住欲穿,围观的人里有人喊:“不要穿,穿上就没感觉了!”警察瞪大眼睛向那人看去,那人赶紧把头缩下去。
乞者穿好裤头,往岸边走过来些,警察说你小心点,这儿淹死过人,”把他硬拉上岸来。
“阿嚏!”乞者一个喷嚏叫警察连忙闪身,乞者旁若无人,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慢慢穿衣。
警察给保安交代了几句就走了。没有了刺激,围观的人也散乞者穿好行头,一下子就觉得暖和了,他在保安和几个没事干的人的注目下背起行囊,拾起棍子,朝河堤上走去,耳边传来话语:这人挺面熟的。
乞者肚子里咕咕直响,他有了饿的感觉。走了不多一会,觉得身上发冷,开始打寒战,牙关抖得厉害,差点咬了舌头。他努力使自己镇定,开始小跑,好让身子热起来。
“大兄弟,大兄弟,等一等!”有人在后面朝他喊。乞者回头,是一位老大姐追他,他停下脚步,老大姐气喘吁吁地赶到跟前,他仔细打量,不认识。
老大姐等呼吸稍稍平静,问:“大兄弟,你是练这个的?”她用两手在眼前比划,左右两条弧线组合成一个圆圈。乞者看老大姐的手势动作,像太极拳里的“抱球”又像哑语的“圆圈”,他不明白是啥意思,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老大姐再次比划着问:“你是不是练这个的!”
乞者仍不清楚,摇着头。老大姐急了,把嘴凑到乞者耳边直接问:“你是练神功的吧?”
乞者这才弄懂,他摇头否定。老大姐左右瞅瞅没人注意,把乞者拉到路边的连椅上坐下,说:“咱们是一路的,你一个人单独练成功的概率小,而且慢”乞者打断说:“你看错人了,我不是的。”老大姐抓住他的手不放说:“咱们合在一起多好,互相照应,交流交流,地方我来找,把你的电话留给我。”
乞者再三推脱,老大姐缠三缠四:“你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练成这个样子了,穿绿衣戴红帽,执木杖捧金碗,我们懂行的一看就知道,你走火入魔了!”老大姐用“亲切”的目光期望着他答应。
乞者对老大姐的眼神害怕了,那服神里有贪婪,有杀气,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凶光,如恶魔一般。乞者连忙起身,甩开老大姐的手,疾步逃走。
老大姐还在高声说:“你不练神功,这辈子就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