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内乱作一团,管家闻讯匆匆而来,首见自家大小姐站在门庭中央,立即提袖拭泪,感慨万千道:“大小姐平安归家,乃天大的喜事。”又吩咐身边的小厮,“快去里面知应一声,给大小姐准备客房。”
“客房?”杨七娘柳眉倒竖,冷声道:“回到自家竟然睡客房,这是何道理?堂堂方府的大小姐竟连一个不明身份的妾室还不如,方家的规矩真真是没了。”
“还不快去收拾你家大小姐以前住的屋子。”杨七走上前来催促管家。
管家一动未动,满头的冷汗淋淋,连同身边的小厮也低头不语。
“大小姐?”
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从大门外的街上响起,如此熟悉。
方雪琴忽转身,目瞪口呆的看着站在石阶下的老妇人,其身穿破旧的青灰粗布棉袄,下身粗布裙,脚下一双千层底的破旧棉鞋。肩膀斜向一侧,那一侧手上重重的半悬着一个布口袋。
“齐妈妈?”方雪琴急步来到老妇人面前,拉住她的手,“你为何在这里?”
老妇人未语泪先流,满心悲苦无处诉,握住方雪琴的手冰冷而粗糙,厚厚的老茧像是一把锉刀。相顾无言泪流不止,久久才听见她喟叹道:“大小姐,你为何到这时才回来呀。自你失踪之后,方家可是变了天啦。”一语未完,又是一阵隐隐呜咽。
“齐妈妈,我们先进去再说。”方雪琴拉着老妇人的手往大门内走,才迈出一步,手突然空了。回头望时,老妇人颤抖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后退,满面惊慌,不停的摆手说:“不,不……”
方雪琴皱起秀眉,不解道:“齐妈妈,你是我的奶娘,如今我回家来了,谁还敢难为你不成?”
老妇人扑通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哭诉道:“大小姐开恩,老奴已是个废人,能得府里赏的一口饭吃已知足,怎敢再求别的。求大小姐开恩,让老奴留在厨房里便好。”
见奶娘如此,方雪琴心如刀割,同时也怒从中来。她回头瞪向默不作声的管家,问:“是谁的主意?”
管家不急不徐的回答:“回大小姐,是姨奶奶的主意。现下家里大小事皆由姨奶奶作主。”见方雪琴脸色不佳,又补充道:“这也是老爷的意思。”
“哼,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杨七娘嘲讽,冷眼瞟过管家肥硕的圆脸。
方雪琴转回身,上前将老妇人扶起,说:“齐妈妈别怕,有我在,她不敢狐假虎威。你在这里,那绣儿呢?她在哪里?”
“绣儿?绣儿啊!我的儿啊!”老妇人突然嚎啕大哭,粗糙厚茧的手掌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哭着说:“我的儿啊!苦命的儿啊!不知她被强人带去何处,如今是生是死啊!我的儿啊!”
“强人?”方雪琴立时全身血液凝固般发寒,转身步步登上石阶,怒瞪管家,质问:“绣儿是谁带走的?”
管家暗自吞咽口口水,小声说:“绣儿姑娘好福气,姨奶奶的远房表弟死了老婆,绣儿姑娘嫁去做了填房,姨奶奶还赏了二十两银子做嫁妆呢。嫁去的第二年便生了儿子,今年初又得了闺女,如今也是儿女双全。”
“哼!是么?”方雪琴面朝影壁端端正正站好,紧了紧御寒的披风,说:“你去通报吧,我只消半刻的时间等着。”
机灵的小厮接收到管家的眼色暗示,拔腿便跑,一溜烟没了人影……
杨七娘拉住方雪琴的手,冷眼瞟着管家及众小厮,故意高嗓音的说:“雪儿别怕,有姨娘和姨丈在这里,想必她也没有胆子难为你。”
管家及众小厮皆屏声静气,敏锐的察觉到影壁后内院里渐渐传来的杂乱脚步声。不必细想便知道是姨奶奶在丫环婆子的簇拥下款步而来。
方雪琴也听到隔着影壁徘徊在内院的声响,暗自叮嘱自己要沉住气,不能冲动。
转眼间,几十盏灯笼围着五六个人徐徐而来,最中央的是一位年轻的少妇。其身一席石榴锦对襟小袖棉袍,百褶八幅裙金丝线镶边。从头到脚的团花金饰不下十数件,烛光映下金光闪闪,婀娜多姿。
提灯笼领路的大丫环厉声斥道:“兰姨奶奶来了,你等还不让开,都杵在那里作甚?”
话音落时,如众星捧月般的少妇款步珊珊,距三步之遥停下,双手置身前与杨七夫妇见礼,巧笑倩兮,桃面多情,声音如莺莺婉转,娇而不嗲,细软如春水静流丝丝扣人心弦。
“见过姨老爷,姨太太。奴家娘家姓陈,名素兰。”兰姨娘又看向方雪琴,笑言说:“听丫环来报大小姐平安归家,我悬了多日的心终落了地。因安排着小厮到作坊去寻老爷回来才迎接来迟,还请大小姐见谅。”
态度不卑不亢,行事进退得宜,可见此女人并非善类。杨七娘心中忧虑,想着该不该带走方雪琴,免得日后生出更多的是非来。
方雪琴年纪尚轻,虽不过十三岁,却因两年来经历的事多了,早已没了孩童的心性,思虑行事更加成熟缜密。再加上她心中已有打算,又怎会因兰姨娘的佯装善颜而改变心意。
“齐妈妈,你带着几个人把我住的玲珑阁打扫一番。”方雪琴故意忽视兰姨娘,回头吩咐大门外的老妇人,又对旁边的管家说:“你去叫人准备两间上好的客房,姨丈和姨娘要小住几日,还有这位贵客也要住下。再吩咐厨房准备一桌好酒好菜,待爹爹回来定会与姨丈不醉不归。”
管家呆若木鸡的站着,眼睛滴溜溜的瞧瞧方雪琴,再瞧瞧兰姨娘,又看向一语不发的杨七夫妇和站在最后的少年。
兰姨娘佯装不满,斥道:“大小姐吩咐了,怎不去办?难不成要我详详细细说与你们如何行事不成?”
“不敢,不敢。”管家躬身退步,匆匆招呼着人去准备客房。
大门外老妇人不敢上前,只站在石阶下眼巴巴的张望。
兰姨娘走上前抬手拉住方雪琴的手,与她并肩而行,边走边说:“大小姐莫要生气,玲珑阁如今是我住着,管家为难也是有的。既然大小姐要住原来的屋子,我挪去别处是一样的。”
方雪琴面无表情,任她牵着手一同往内院里走。
穿过若大的院子来到正房东边的花厅,眼角瞥见家中变化的地方,方雪琴立即黑了脸,问:“原先摆在这里的釉里红莲枝梅瓶呢?”
兰姨娘呆滞片刻,恍然大悟笑道:“许是移到别处了。若大小姐喜欢,我叫人寻来摆到玲珑阁去。”
“不必了。”方雪琴挣脱开手,平淡的说:“那是我娘最珍爱之物,怎能移去他处?可见家里没了当家的主母,连规矩都不知道了。”
“大小姐教训的是,今后我定严管不懈。”兰姨娘眉目柔和,全然是虚心受教的模样。
“哈哈!”杨七娘怅然大笑,轻蔑的瞟着兰姨娘,讽刺道:“从未知晓妾室竟能僭越行使正室之权,我的妹妹活得好好的,哪里由得你来替代她。”
“姨太太此话差矣。”兰姨娘不急不躁,辩解说:“太太念我为方家绵延子嗣有功,将掌家之权赐我。她为方家及老爷到慈恩寺祈福更是让我心中敬仰万分,怎敢生僭越之心?”说到委屈时不免香帕拭泪,诉道:“自从太太到慈恩寺祈福,家中多少老婆丫头在背地里嚼舌根,我每日如芒刺在背,只盼着太太早日归家,洗清我霸占家母之位的嫌疑才是。”
杨七娘冷笑道:“既是芒刺在背,不如拔了去,大家也好安生些。”
“姨太太这话说的,真真是比刀子还利。”兰姨娘不悦的板起了脸,侧身坐在主位上,双眸空冥似神游太虚。
“下贱。”杨七娘低声嘲讽,坐在客位上,对门外的仆妇说:“大小姐的奶娘还在外面,你们都是瞎子、聋子不成?竟留她在外面冻着,万一病了,看你们大小姐不依家法处置?”
众婆子面面相视,谁也不敢动半毫,目光齐聚向兰姨娘。
“姨奶奶?”其中一个婆子放大胆子轻声询问。
兰姨娘装聋作哑的抬手侍弄侍弄精美的流云髻,美眸半眯瞧着方雪琴,唇角微弯,言道:“大小姐归家了,自然由大小姐作主,何必问我这个下贱的妾室。”
杨七娘气的瞪眼,一字也骂不出来。
“去把齐妈妈叫进来,再叫管家过来,我有事交待。”方雪琴屏退众仆妇丫环,与兰姨娘面对面,一站一坐却形同水火。
兰姨娘美眸含情,唇角浅笑,语态如闲聊,“大小姐有话请说,不必遮遮掩掩。当着姨老爷和姨太太的面前,我哪能和小孩子斤斤计较。况且还有大小姐的贵客临门,自然要给三分薄面才是。”
方雪琴浅笑,双手交叠于身前行礼,道:“雪儿给兰姨娘请安。今儿首次见面,多有误会之处,如兰姨娘所说的,你哪能与我计较呢。”
不知方雪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兰姨娘先是怔愣,半晌才恍回神,起身回礼道:“大小姐多虑了,都是一家人,哪能说两家的话。什么误会不误会的,不过是下人们没个眼力见儿罢了。”
方雪琴扶兰姨娘坐在自己坐过的椅子上,说:“我临来家里时已听娘说过,兰姨娘为方家诞下子嗣劳苦功高。娘到慈恩寺祈福,我又不在家里,烦劳兰姨娘主持家中的琐碎事,真真是辛苦。如今我回家了,自然要分担一些。况且我兄弟尚在幼年,片刻离不得人,需兰姨娘时时照拂才好。”
“大小姐言重了,这本该是我的……”兰姨娘才要开口,又被方雪琴按回椅子里。
“兰姨娘年轻,不妨趁着这个时候好好的调养身子,日后再为方家添丁也是有的。二来照顾好我兄弟,待他总角之年请位先生早早的教导,相信日后定能光宗耀祖。”
“稚子不过两周岁,哪里看得出日后的光景。”说起孩子,兰姨娘柔情美眸散发出母性的光芒。
方雪琴半眯起眼,心中冷笑:也许到那时这个家再不姓方,而姓陈。
沉默时,只听花厅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被推开,老管家应声:“老爷回来了。”
众人齐起身,只见方进迈着大步,面色冷灰,怒气冲冲的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