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琴悠闲自在的从云霞院步行到玲珑阁,身边仅有彩绣一人跟着。沿途众多老婆子和丫环纷纷退让出路来,也有几个胆大的老婆子聚在一起说三道四。
“大小姐。”
半途中,身后有个小丫环追上来,将一条叠好的旧绢帕递给彩绣,禀告说:“有人托我将这条旧帕子给大小姐,说是旧年太太用过的。”
彩绣疑惑,问:“是府里的人?”
小丫环摇摇头,说:“隔着门帘子说话,听不清是谁的声音。旧帕子是先前放在桌上的,我拿了便来追大小姐。”
方雪琴点点头,接过绢帕子攥在手里,说:“别到处去混说。”
小丫环屈膝行了礼,答应了一声“是”便跑开了。
彩绣狐疑的抓来旧帕子翻看,惊讶的说:“大小姐快看,这帕子上面有字。”
“字?”方雪琴接来平铺于掌上,一方旧绢帕写有二十四个小字。
“大小姐,会是谁写的?”彩绣东张西望见无人,低声问:“莫非是兰姨娘指使的。”
重新叠好旧绢帕,藏在袖子里,方雪琴略显冷漠的眼神警示彩绣,轻声说:“这件事我知你知,切不可对别人提起。走吧,前面便是玲珑阁了。”
彩绣不敢再多问,随着方雪琴继续往前面的玲珑阁而去。
玲珑阁。两年未曾踏入的闺院,如今看在眼里的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处处以“庸脂俗粉”来言喻再合适不过。
记忆中,院子里树与花草高低落错,依照“红紫黄白”的顺序种植的四季花卉一年中香气馥郁;现如今,院子里独独有高大冠叶树,树下草植被铲平,上面铺砌形状各一的雨花石。
记忆中,玲珑阁大门的帘子每到冬天定会是白鹅羽缝制而成的帘子,宛若一帘白羽瀑布;现如今,金丝缎面帘子上绣满大大小小的兰花。
记忆中,通往内室的垭口挂有翡翠珠的帘子,下面坠着鸽子蛋大小的琥珀;现如今,朱红纱幔上嵌满黄豆粒大小的珍珠近百颗。
方雪琴惘然若失,青葱玉手颤抖的抚摸着每一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她前所未有的哀恸。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西屋内室的床,霎时双耳空呜、视线模糊、胸口仿若压了一块冰冷的大石。她控制不住的走进去,伸手解下床栏上的花荷包紧紧贴在胸口,两行清泪顷刻间滑落。
“大小姐。”彩绣在身边提醒,“老爷在东边的屋里等着呢。”
方雪琴将花荷包塞进袖子里,抹去颊上的泪珠,闭上眼平复平复混乱的心绪,说:“她也在吗?”
彩绣点头,“小少爷也在。”
小少爷。像一根刺的存在,狠狠的扎在心尖上最疼的地方。既然拔不出,那就忍着痛,装出宽宏大量的样子来。
“走吧。”
方雪琴大大方方的走向对面的内室,两旁的丫环婆子们也屏声静气,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向面前端庄秀丽的少女。恍如见到方家的正室夫人江云心,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候依然行动如柳,笑靥如花。
站在门口两边的丫环动作一致的撩起大红锦缎帘子,异口同声说:“大小姐来了。”
方雪琴目不斜视,步稳身轻,徐徐走进内室。彩绣则一同跟着进去,站在门口内侧,不声不语。
“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云霞院的大门吗。”
高高在上的方进冷面质问,怀里抱着呀呀学语的方福子。
方雪琴颌首垂目,低声回答:“只为给爹爹请安才出来的。磕了头便回去。”
说完跪下来,才要磕头却被兰姨娘扶起,说:“我才刚说着离大年还有三天,把你关在那个冷清的地方实在不应该。既然知错了,也罚过了,何必做得太绝呢。老爷的脾气,你最是知道的,哪里肯听人劝呢。”又看向冷若冰霜的方进,柔声道:“老爷赏我个脸,就让大小姐搬回来与我同住玲珑阁吧,那边的屋里空着怪冷清的。我日日忙着府里的事,小福子跟着奶娘又学不到什么。我想着大小姐是太太亲手教导的,学识定比我强上百倍。不如你代我求求大小姐,教导教导小福子。”
“兰姨娘。”方雪琴推开兰姨娘抓在胳膊上的手,退后一步,说:“爹爹,我年少不知事,不知如何照顾幼弟。”
方进想了想,说:“素兰,雪儿年纪尚轻,不宜照顾小福子。”
兰姨娘佯装失落,说:“我出身不好,识不得几个字。想着小福子跟在大小姐身边学些课业。不求状元及第,只愿别如我一样是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罢了。”
“福子才满两周岁,话还说不完全,哪里就操心这些个?”方进逗哄着怀里的老来子,看向方雪琴,说:“既然兰姨娘求情,你便谢谢她吧。”
方雪琴福了福,“多谢兰姨娘。”
“哎呀,我怎敢当呢。”兰姨娘立即上前拉住方雪琴的手,眉开眼笑的搂着方雪琴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招呼着丫环,“快去给大小姐倒茶,拿今天小厨房做的点心来。”
“兰姨娘,别忙了,我也该回去了。”
“哎,别走别走,难得你来我这里坐坐,咱娘们说说话,热络热络。”
方雪琴欲起身又被兰姨娘按回去,只好看向方进。可父亲非但不阻止,反而给她使眼色,要她讨好兰姨娘。
“快来尝尝,今早小厨房做的糯米糕极好。”兰姨娘笑容满面,行事八面玲珑,亲自捧着点心盘子送到方雪琴面前,说:“我听厨房的婆子们说起你平日里偏爱的吃食,尤其是红豆卷和糯米饭。今日南边的庄子交了地租子,又贡上一袋子糯米,我想着你爱吃,便命人磨成米浆,和红豆一起做成糯米糕。”
方雪琴起身福礼道谢,却一口茶不喝、一口点心也不吃。
“老爷,老爷,出大事啦,不好啦。”
老管家气喘吁吁又急急匆匆的喊声从院子里传来,肥胖的身子在经过门口时撞到门柱,发出一声闷响。之后便是鞋底与地面磨擦声。
“老爷,大事不好啦。囤放新年货的仓库走水啦,火势极大,估摸着救不下了。”老管家用袖子抹擦额头的汗,叹说:“各庄子送来的年货才囤了一日便烧得一颗不剩,这年怎么过呀。”
“在这里啰嗦什么。”方进将儿子交到奶娘手里,匆匆往外面走去,回头骂道:“若是烧到作坊里,你十颗脑袋都不够灭我火气的。”
老管家躬身弯腰灰溜溜的跟着出去,连同方雪琴、兰姨娘及众丫环也跟着往外走去。
方府与云霞院相连的北廊有个单独的院子,除了每年夏冬两季各个田庄来交地租子时打开,其余时间皆大门紧闭。院子里面东南西北盖了共十六间屋子,分别存放家用、食谷、金银,连作坊里的一些秘制染料也存放在这里。可谓之“宝库”。
此次失火的是存放食谷的三间屋子,皆是前一日各个田庄送来的新谷物等。一场大火,尽管老家仆和小厮以及作坊里的帮工们合力浇灭,但里面的食谷已烧成谷炭,浓烈的烟气中混杂了淡淡的饭香。
“纵火的人定还在府中,给我查,一个一个的查。”
看见三间屋子烧得什么也没剩下,方进登时气的眼冒金星,咬牙切齿的指挥着帮工们,“把染料房的东西送到议事堂东屋去。”
何大虎抹把汗,“是,师父。”对着五个师弟说:“走,把人召集起来。”
师兄弟六人各自分工,带着分到自己一组的帮工开始忙活起来。
赶来的方雪琴和彩绣冷眼看着面前的景象。十六间屋子,为什么独独存放食谷的三间呢?
“哎呀,真真是不让人活了。”兰姨娘挥舞着绢帕,半靠在丫环的身上哭天抹泪起来,见无人理睬,更大声的数落起来,“这是哪个没眼的东西竟偷到谷仓去,偷便偷了,为何还要一把火烧个底朝天?还有三天便是新春,我哪还有空闲去置办年货啊。真真是要了我的命啊!我的老天啊!”
“滚滚滚,回家嚎去。”心急火燎的方进一巴掌打过去,眼睛眨也不眨的继续盯着被烧成残垣断壁的屋子。
被赏了一巴掌的兰姨娘捂着红肿的半边脸退到方雪琴身边,委屈的小声嘀咕,“真真是不让我活了。呜呜……不活了……呜呜……”
“兰姨娘,我劝你安生些。你来家里两年了,爹的脾气也该摸得一清二楚。这个家是爹和娘的命,哪里有个一星半点的差错,他们都不会心安。”
方雪琴一语双关,只可惜兰姨娘没听懂,依然捂着半边脸呜咽。
“大师兄,快来呀。”
岳玉君的公鸭嗓在残破的梁柱后面传来,不仅何大虎,孙思君,向达君等人惊讶的停下动作,连方进也大步走过去。
何大虎几个箭步跑过去,从瓦砾中拉出一身炭灰的岳玉君,急问:“找到了什么?我看看,我看看。”
“焦尸。”岳玉君指指身后一处半塌陷的矮墙下,一具蜷缩成团,被大火烧成黑焦炭的尸体。
“看样子,是个女人。”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向达君拉过岳玉君,对何大虎说:“估摸着是来取谷米的。”
何大虎摇摇头,说:“屋子的窗纱是五天前新换的,透光,通风。要取谷米,院子里有老家仆,外人一概不得进入。”
“不管她是谁,收了尸,送到远些的地方埋了。”方进瞟了一眼焦黑的尸体,回头看向方雪琴和彩绣。
岳玉君顺着他的眼线看去,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下。她一切安好。
“你们将这里收拾妥当,丢了东西,唯你们是问。”
方进留下话,背着手离开。
兰姨娘跟在他后面,急问:“老爷,谷房失火,是不是要重新置办年货?”
“交给雪儿去办。”
走过方雪琴身边,方进瞟了一眼她,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大小姐?”兰姨娘颇为不解,看向方雪琴。
置办年货的重担落在她小小的肩上,成败皆在此一举。方雪琴仰望向天空,想起那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话。不知当年冯异的身边,是否有这般以性命相报的仆人。
兰姨娘仍然在呆若木鸡的盯着方雪琴,她想不到方进竟然让初回家门的方雪琴料理这么大的事情。而且,置办年货的银两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如此一来,她还哪有机会私吞银两?
“兰姨娘,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回云霞院了。”
方雪琴故作不经意的望了岳玉君一眼,带着彩绣离开。
惊鸿一瞥,两两相望,心心相惜,只求各自安好。
后事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注释***
<1>冯异,东汉开国名将、军事家,云台二十八将第七位。
<2>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出自《后汉书?冯异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