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方进将账房支取银两的金牌对子交给方雪琴,又将置办年货的大事交给她。一时间大小姐与兰姨娘“共同掌管家事”的消息不胫而走。
半柱香的时间,云霞院内外堆满前来道贺的人们,除了平日里对兰姨娘威势不满的老婆子和丫环,连投靠过兰姨娘的人也备上贺礼前来讨好。冷清两载春秋的云霞院首次客似云集、喧嚣如市。
被强留下的两个老婆子一阵忙乱,将大大小小的礼盒堆放到小抱厦去,回来时见方雪琴穿戴整齐,披好大毛斗篷站在屋廊下。
“大小姐要去账房支取银子吗?”
其中一个走上前询问,看齐妈妈使眼色,立即后退一步不敢再问。
方雪琴摇头叹道:“真真是不知悔改。你们回去吧,想必兰姨娘也不会问什么,更不会罚你们。”
“滚吧滚吧,少在这里碍眼。”
彩绣挥挥帕子驱赶她们,扶着方雪琴步下石阶,说:“她们深知大小姐好脾气才如此放肆,哪日该杀一儆百,让她们有个忌惮才好。”
“来日方长。今儿有要紧的事,何必与她们磨嘴皮子,早早打发算了。”
边说边走,忽想到刚才那老婆子的问话,方雪琴顿感不祥,问:“彩绣,你猜她们回去禀告我去账房支领银子,兰姨娘会不会……”
“会。”彩绣心领神会的点头,说:“兰姨娘此刻定会派小丫头去账房传话,借此故意为难大小姐。”
“大小姐,戴上这个。”齐妈妈送来小巧的莲花纹铜手炉和银狐裘手套筒子,说:“我听后厨的老婆子们嚼舌,账房管事是兰姨娘向老爷举荐的,估摸着大小姐今儿难支取到银子置办年货。”
方雪琴微微颦眉,冷笑道:“不支取给我银子又如何,难道就想出别的法子来吗?”
齐妈妈与彩绣面面相觑,齐问:“难不成大小姐早已有了打算?”
方雪琴单手戴好手套筒子,将小巧的手炉塞进去,另一手也随之入内抱在胸前,说:“齐妈妈,你去准备两套粗布棉袍,要厚一些的。我去玲珑阁找爹爹商量商量。”
“是。”齐妈妈走两步又退回来,说:“大小姐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我想着若要出力气,叫上我的表侄子。”
“先不必,我自有主张。”方雪琴想想,说:“你且先去吧。”
“是。”
齐妈妈回屋内去。方雪琴和彩绣一同出了云霞院,往玲珑阁去了。
不知方雪琴心底打得什么算盘,整整两日没了消息。除早晚两次到玲珑阁请安之后便匆匆忙忙回去。见她躲在云霞院里不出门,兰姨娘疑惑不解又忐忑不安,几次旁敲侧听的问方进,他仅仅是摇摇头,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到了除夕这日,鸡已啼,天未亮,内宅与作坊之间方井胡同已点亮数十盏灯,方井胡同西边的铁槛栏门打开却有人把守,不让平头百姓来取水。
向达君和孙思君、岳玉君三人指挥着小厮们将一口口沉重的大箱子搬到停在胡同西门外的马车上,总共装满了两大车的箱子。
最终方雪琴和彩绣从作坊的门里走出来,回头对何大虎说:“多谢大师兄。”
何大虎摆摆手,说:“我已叮嘱过达君和思君。凡事有他们张罗,你尽管在马车里。”
“有劳了。”
方雪琴行了福礼相谢,与彩绣一同离开方府。
除夕,自从午后孙思君骑快马回到报信,方进便命人在方府大门的班房里摆上方椅,香茶糕点等物。从玲珑阁用过午膳,他便一直坐在这里等待女儿的归来。
“老爷,大小姐这个时候也不回来,难不成去了慈恩寺?”
兰姨娘炖了银耳红枣暖身汤端来,屏退丫环们,小声说:“不知老爷给了大小姐何物,让她出去了一天却迟迟不归。今儿可是除夕,连下锅的粳米都没有,难不成让我们吃草吗。”
方进一动不动,说:“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你急什么。”
“老爷不急,我急什么。”
回头叫丫环们搬来椅子,兰姨娘悠闲自在的绣着老虎帽子,时不时问方进几句无关紧要的,他也只是哼哼哈哈的回应。
黄昏时,方府门前的清水街东头一阵喧闹。最先回来报信的依旧是孙思君,气喘吁吁的跑进大门,大喊道:“老管家,大小姐命你派些小厮到三里外去接应,最好赶上两驾马车。”
老管家一一答应,跑回内宅去召集年轻力壮的小厮,又叫马棚的把拭套上马车到东角门外去等候。
孙思君闯进班房,见到茶便猛灌一气,再看时竟对上方进怒瞪的眼睛,吓的失手打碎了茶不,大叫:“师父!”
“雪儿在哪里?”方进气闷的问。
孙思君搔着头,嘿嘿一笑,指着大门外说:“师妹和彩绣姑娘在后面,有向师兄陪着。还有,师妹今天可露脸啦,那两车的……”
“得了。”方进皱眉,打断孙思君的话,斥道:“还不快出去接着雪儿,真真是聒噪没脑子的东西。”
孙思君委屈的撇撇嘴,他可是最累的,几次骑快马来回报信,屁股都疼的走不动路了。越想越委屈,慢吞吞的走着低声咕哝道:“师父真真是心狠的。”
“呵呵,快去吧,小心你师父命人掌你的嘴。”兰姨娘推推孙思君,回头看方进严肃一天的脸终于稍稍缓和。
一会儿的功夫,老管家笑呵呵的跑回来,大笑道:“老爷,老爷,大小姐真真是有本事的,那两车混了色的粗布竟换回两车年货,比先前烧掉的年货还好呢。”
方进严肃的脸展露笑颜,大步来到门外,看见远远的五驾马车慢慢驶来。方雪琴站在马车上,手执两串冰糖葫芦,另一手提着一盏鲤鱼花灯。
眨眼间五驾马车在大门前一字排开,方雪琴跳下车来到方进面前,少有的露出稚气的笑容,举着冰糖葫芦和鲤鱼花灯给他看,笑问:“爹爹,好看吗?我买来送给小福子的。”
“难为着你出去办大事,心里还记挂着他。”方进心头感动,拉着女儿的胳膊,说:“走吧,回屋歇着。”
“好。”方雪琴笑盈盈的答应,回头叮嘱:“向师兄,先让人搬了第一驾上的东西,彩绣让后厨去准备年夜宴,别耽误了守岁。”
“是,大小姐。”彩绣欢悦的大声回应,看向默默不语的向达君,少女春心萌动。
如此回眸一瞥,兰姨娘看在眼里,喜在心底。顿时心生一计,今晚便是方雪琴被逐出家门的好机会。
除夕守岁早在魏晋时期有记载,民间亦有“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俗语。方府的除夕与别家不同,团圆宴摆在方家内宅东偏院的晚风榭。因时值寒冬的夜,风冷且刺骨,故此水榭四周用厚厚的粗布做帘,每四桌之间有三尺高的燎炉。
晚风榭内设桌十七张,居中最大的一张八仙桌座南面北为主位;下面东西每四张桌一字排开,共二行;中间留有一方空旷之地以娱歌舞。
除夕家宴,方进坐主位,原本正室夫人江云心的位置空了出来,右二位被兰姨娘抢了去,左二位是方雪琴的,右三位是被奶娘抱在怀里的方福子,此时他正乐呵呵的舔食冰糖葫芦。
余下的人,东边第一桌是家中的老师傅们,西边第一桌是何大虎等六人,再余下的便是方家的亲朋好友。人数不多却极为和睦的样子。
丫环们悄无声息的布菜,不消片刻已将年夜饭摆满桌面。
方进举起酒杯,朗声道:“今日除夕,万家团圆。感念方、江两家的先祖庇佑,在此请众人与我一同敬上一杯。”
“祖宗有德,庇护方家昌盛。”众人皆举杯共饮,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彩绣上前来斟满第二杯,方进侧目,眼眸中隐忍欲情。遂又举起酒杯,向众人笑说:“今日我真真是体会到何谓‘度日如年’。不瞒大家,三日前方府的西偏院走水(失火),将田庄所贡的年货付之一炬。”
“听闻方府走了火,所幸大火及时救下了。”一位寄住在方府的门客感慨而谈。
方进同意的点点头,说:“今日众人所食之物皆由我女雪琴操持,倘若有不到之处且看我的薄面。”
“多谢大小姐赐宴。”
众人起身作揖相礼,方雪琴起身颌首行礼。
方进心满意足的笑说:“今日我还有一件大事要宣布。雪儿独自置办年货有功,为父的赏你掌家之权,与兰姨娘共同管理家中的事,望你不要懈怠,事事细心为好。”
方雪琴含泪跪下磕头,柔声道:“多谢爹爹,女儿牢记爹爹的教诲,必定尽心尽力。”
“是,老爷。”兰姨娘假意温顺,看向方雪琴时眼神毒辣阴戾,藏在手套筒子里的双手攥成拳,指甲陷进肉里毫无痛感。
彩绣全然看在眼中,得意的走上前又为方进斟满酒,说:“老爷明鉴,大小姐今日以两车染坏了的混色粗布换回三车的年货及五百两银子,可见大小姐贤达智能,有大将之才。”
“呵呵,把你家大小姐说得胜过朝中的将军,你这丫头子的嘴巴真真是甜人。”方进哈哈大笑,伸手掐掐彩绣的脸颊,指腹间的肌肤赛雪、滑如油脂,令他心花怒放,举杯畅饮。
“别管我!”
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叫打破了欢乐的氛围,众人看去,只见何大虎醉薰薰的倒在孙思君的身上,怀里抱着酒壶,满脸绯红。
孙思君不好意思的傻笑,说:“师傅,大师兄太高兴了,多喝了几杯。”
岳玉君见状也扶着摇摇欲坠的何大虎,说:“师兄,不如让孙师兄和我送大师兄回去休息吧。”
“滚,你这小子最喜攀龙附凤。”何大虎指着岳玉君的鼻尖,骂道:“打量着我不晓得你心里想着什么?你假借与雪琴交好,认他做师父。”手指向方进,继续说:“他、他才不会将嫡亲的女儿嫁给你这种穷小子。就算嫁,也合该是我,哪里轮得到你这种没爹没娘的野种?”
“大师兄,我家住白山林海,怎会是没爹没娘的野种。”岳玉君怒了,却极力压抑着心底的那团怒火,“还请大师兄不要妄言。”
孙思君一手扶着何大虎,一手拉住岳玉君,堆满笑说:“请师父莫要生气,大师兄和小师弟都喝醉了,平日里小师弟从来不敢顶撞大师兄的。即便那日大师兄说了过头的话,他也一字未驳。”
“过头的话?”方雪琴狐疑,问:“大师兄说了什么?”
“孙师兄,别。”岳玉君反握住孙思君的手腕,对他摇头。
方雪琴佯装怒意,“宣哥哥,让孙师兄说。”
孙思君左右为难,看向方进,委屈的说:“师父,我……我……”
方进说:“说吧,我也想听听大虎暗地里说了什么。”
有了师父的允许,孙思君说:“小师弟到作坊的第一日便被大师兄安排去挑水,大师兄那日说……说‘以后少用心思在大小姐身上,将来娶大小姐为妻,入赘方家,继承师父的衣钵,做梦也轮不到你的头上。’说完便走了。”
“哼,真真是鬼迷心窍。”方进登时大怒,骂道:“不长进的东西,原来日日暗地里打起这般无耻的主意。”大手拿起桌上的酒杯冲着醉态百出的何大虎砸去,“你们两个,把他丢到作坊的柴房里去醒酒。”
“是。”
孙思君使眼色给岳玉君,两人架起已经醉昏昏的何大虎到作坊的柴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