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匆匆的一面,江云心仅有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她不再期盼着方进能回心转意,回想十几年的每一个夜里睡在身边的方进梦呓中都在喊着“心儿,我的心儿。小慈,我的妻”,一声声呼唤犹豫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刺入她的心,将她剥刺的鲜血淋漓。
她恨丈夫的虚伪,恨丈夫的无情;她恨姐姐的存在,恨姐姐的佯装不知情;她恨自己的一厢情愿,恨自己的苦苦痴等……
她选择逃离,带着愧歉的女儿一起远离最后的一念牵绊。
方雪琴陪着母亲来到当初岳宣带自己去的西山后的热泉边,在向达之和杨柳儿的帮助下盖了三间房子,足足花费了百日之多。圈起的小院内种植了四季花草,因灌溉热泉的水,初春季节里竟能见到夏日的白莲花。
从此,与杨家、与方府的所有事情都由方雪琴作主,江云心一心禅佛,不问世事。
杨七娘知道江心云对自己心存芥蒂,不免悲观失望。每日关在屋子里不见人,甚至连杨七和杨柳儿皆被拒之门外,久而久之竟一病不起。
江云心得知姐姐病重,非但没有前去探望,反而将方进遣人送来的江家房地契命方雪琴送去,更加重了杨七娘的病症。
方雪琴和杨柳儿看在里,急在心里,无论小姐妹如何劝慰都是无用,江云心依然固执己见,如何也不肯去看看病榻上的姐姐。
月影阑珊,晓风拂柳,落花不闻声。
杨七娘斜倚窗台凝望漆黑的夜空,几颗流星划过,如她此刻的心绪那般愈渐沉寂。
“江慈心”——她心中无数次默念着自己的名字,甚至在脑海中的某一个角落里有着另一个低沉遥远的声音在呼应的唤着“心儿……小慈……”。
苍穹中一颗最亮的流星飞速而落,流穗似的星尾闪烁七彩的华彩。
杨七娘看得出神。记得小时候奶娘说过,天空中的星落下,代表世间有一对恩爱夫妻分离。生、老、病、死,无论哪一种都逃不掉的分离。
不知为何,她执着的认定那颗华彩的星代表着妹妹江云心和方进,他们夫妻十五年,终究没能白头到老。
或许是在病中,她备感哀伤不已,瘫软无力的身子渐渐下滑,只有背颈倚靠着软枕。沉重的眼皮微阖,涣散的眸子凝望天穹中最亮的星。
“慈心,你睡下了?”
杨七端着汤药进来时,看见妻子半倚半靠着软枕,眼眸似微眯,呼吸极浅极缓。
走近来放下药碗,为她盖上软薄的羊皮毯子,无意发现她眼角滑出的一滴晶莹,舒缓的呼吸异常的哽咽了一下。
“慈心,时辰不早了,吃完药便睡吧。”杨七重新端起碗,仔细用小汤匙舀上一勺在唇下吹凉,送入妻子的口中。往复数次,一碗苦涩难咽的药汤下去大半。
杨七娘摇摇头,无力的推开杨七握着小汤匙的手,“不吃了,今后也再不吃这些难以下咽的劳什子。与其这般如行尸走肉,不如早死早脱生,也省得累烦你和闺女。”
杨七低头沉默片刻,将满心的怒气克制在心底,再度抬头时依旧和颜悦色,劝道:“你怎知这病好不得。我与闺女还盼着你病好了,一家人到那望不到天边的草原纵马驰骋,或者乘船在江南,一路游历如画江山。”
“你想得真好,可惜我这不争气的身子。”杨七娘唇角勾起,半眯的眼睛仿佛看见一家人骑马狂奔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她仿佛听见女儿银铃般的笑声。不知不觉,她的笑容更美,泪花如注。
“别哭,我们明日便走。”杨七安慰着妻子,“你现下病着,禁不得湿热的暑气。不如我们去北边,听宣小子说过,他家在白山林海,那是个极美的去处。”
“不,我放心不下妹妹和雪儿。”杨七娘轻叹,暗自垂泪,喃喃道:“当初我该帮着大哥一起赶走他的,否则妹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怪我呀,怪我。”
“你不该这样想,当初父亲定下的婚事,她亲口答应下的。如今过得不安生,又怎能怪你呢。”杨七放下药碗,屈指为她划过颊上的泪珠。
“她心中有怨啊、恨啊。方进这厮为了咒她死,连牌位都早早准备了。”杨七娘泪如雨下,揪心的疼,“我本该阻止爹爹的,更该早早的赶走他。”
“老天爷的安排谁能违拗的过?”杨七握住她的手,“我有个好法子消除小姨心中的怨恨,只是怕你不舍得。”
杨七娘拭泪,“是何法子?”
杨七神秘的挑挑眉,不经意看见窗缝里的两道人影。故作神秘的奸笑两声,脱鞋上榻靠着窗栏,搂过妻子在怀里,将全部计划和盘托出。
屋外,杨柳儿和向达之静静的靠墙站着,仔细的听着屋内不断传出来杨七温厚平和的嗓音,他不紧不慢的叙述着自己那天衣无缝的计划。甚至连未来的每一天都是那般精彩,令听者禁不住幻想。
“向师兄,我走了。”杨柳儿极小的声音说着,“请师兄不要告诉爹娘,我有来过此处。”
“好。”向达之失神的回应着,看着杨柳儿捂住嘴巴,快跑过垂花门,隐在漆黑里。
“进来吧。”
屋内,杨七朗声唤着。
向达之大吃一惊,忐忑不安的悄悄走进屋内,看见杨七娘哭红了双眼,斜躺在杨七的怀里。杨七平静的看着他,没有半点厌恶。
“坐吧。”
指了指靠墙的一个方椅,杨七低声安慰妻子,“别哭了,当心才刚吃的药又吐出来。”
向达之安静的坐在方椅上,看着杨七对妻子的温柔呵护,想着刚刚杨柳儿隐忍哭声,痛苦的跑开。
杨七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和一封书信,递给向达之,说:“这是我早早便准备好的,待我们离开之后,你便带了柳儿去西山的温泉,将这封信交给姨太太。”
向达之起身作揖,道:“达之遵命。”
“待你见到姨太太,一并将这个交与她。”杨七娘从旁边的矮柜里拿出江家房契和地契,说:“今后柳儿便托付与你,你可要好生待她。”
向达之双手接过,说:“达之定会悉心照料柳儿妹子,并为她寻到一个好人家。”
“如此甚好。”杨七娘心生不舍,却也想到自己命不久矣。与其留在这里,不如随杨七浪迹天涯,能活一日便是一日。
杨七又拿出一张单子交给向达之,说:“明日你便照着这张单子去准备。”
“该如何对柳儿说呢。”杨七娘忧心忡忡,不知该如何对女儿解释。
杨七定睛看了看窗外空无一人的角落,长叹道:“今生有缘……自然会再相见的。”
“达之遵命。”
向达之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拱手作揖,说:“多谢杨师父将我救出,并且收留我,为了安排在方家作坊学技。多年承蒙大恩,我却从言谢。今日愿为义子,叩拜二位恩人的多年顾悉。在此立誓,我向达之忝为兄长,视柳儿如亲妹,今生定护她周全,请义父、义母安心。”
“好好好!”杨七放开妻子,拍手连连大赞,下榻来站在他面前,双手扶起,笑颜道:“我要等的便是这句承诺,我们也能安心上路啦。”
“是。”向达之恭敬行礼。
杨七回头看妻子,笑说:“我们也该收拾收拾,启程吧。”
“这……还是再等等吧。”向达之想将杨柳儿曾在屋外偷听的事情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只好默不作声的看着杨七简单的收拾行装,拿好盘缠。
“达之,今后……这个家便交予你和柳儿,从此它是福是祸皆在你们的一念之间。”杨七语重心长,见向达之不吭声,仅一笑置之。
抱起恋恋不舍的杨七娘,杨七环视这间屋子,说:“我们从此浪迹天涯,与它相望于江湖。”
“相望于江湖。”杨七娘喃喃念着,泪花禁不住涌出。
任由杨七抱着出了屋子,直往后院的马棚而去。
向达之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来到马棚。在看到马车早已套好,杨柳儿指挥着两个丫环在搬东西到车厢内。
“柳儿?”
杨七大惊失色,不敢置信的看着哭肿了双眼的女儿。杨七娘更是心如刀绞,早已泪如雨下。
“爹爹,娘。”杨柳儿飞扑入父母的怀中失声痛哭,久久不愿放开。
“孩子,是我对不对你,娘该死啊!该死啊!”杨七娘哭诉着,内心愧疚不已。
杨柳儿哽咽的放开父母,很有骨气的抹掉颊上泪珠,安慰道:“爹爹,娘,你们一路小心。放心吧,我会侍奉姨娘,直到雪儿妹妹成家。那时,我会求着向师兄陪我一同去寻爹爹和娘。”
“孩子,我的儿啊!”杨七娘依依不舍,抱着女儿大哭。
杨柳儿在母亲的耳边轻轻说:“娘,你和爹爹在白山林海等着女儿,可记住了?”
“好。”杨七娘连连点头,为了能再次见到女儿,她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在白山林海等着与她重逢相聚。
漆黑的夜吞食逃离的人们。站在杨宅的后门外,看着父亲驾马车载着病体孱弱的母亲消失在夜色之中,杨柳儿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扑在向达之怀里大哭一场。
她不知道今生今世,还能否与母亲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