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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金仁顺

两只纤足踩着地板走过来,一件曳地的长睡衣是她身上惟一的衣物,白色的丝绸在柔软的身体上似波光荡漾闪烁,像一片月光在脚步的身后如影随形。

她走进除了月光以外空无一物的房间,脸孔很和谐地洇进周围昏黑模糊的环境中,她的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收录机,一根手指在PLAY键上按了下去,收录机中磁带低回的转动声像一串既有条不紊又焦急万分的脚步,进入声音的叙述之中。

知道我喜欢你什么?

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肯听我说话,不管我的话有多么长多么无聊,你始终都那么耐心,你倾听的姿态让我感动,你是机械产品,但却有着最为绵密的人情质地;你的理解力远远超过了某些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人们;你是一条河,和我的叙述一起缓缓地流动。看啊,窗外月光美丽。

我的心是银色的,和月光属于同一个色调,它貌似金属般坚硬,实则柔软异常。有一天,你会把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完整无缺地复述给其他人,我保证到时候他们会像我现在打动你这样,被你的叙述感动不已。

我今年二十三岁,无论用哪个标准衡量,都尚属年轻人一类。我为这一点感到高兴,年轻的本身可以证明很多东西,其中大部分还都是好的。我还年轻,我将要做很多事情,这些事情毫不例外地由正确或者错误两个方面组成。幸运的是,没人会对年轻人所犯的错误认真。我说的是那些和法律不怎么搭界的错误们。事实上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大错特错,和人们通常凭借着年龄本身来断定我们是年轻人的错误一样。

有很多愿望在我的身体里生长,像一株株植物,我不知道它们的种子是怎么种到我的身体里去的,但我想它们肯定是在白天某个我忙于工作、谈话、和男人交换眼神儿等时候。总之,是趁着我忽略自己的身体时,悄悄地种进来的。在白天,我是不大容易觉察她们的,我的愿望们都是些阴性的植物,她们躲避阳光的方式是休眠;而一旦到了夜里,月光轻飘飘从窗口舞动着照进房间里来的时候,她们便开始生长了。她们生长的姿势就像我从床上爬起来时惯用的姿势那样:我的四肢自由自在地伸展,一个惬意的哈欠从我的口腔中盛开,一朵无形的花在空气中迅疾地开放又消隐。

然后,我才能变得清醒。

现在,告诉你在我的身体里种植的一个最大的愿望是:我希望此刻睡在我床上的那个男人能死于非命。

我的愿望们常常趁我睡着时在我的身体里做梦,我生活在梦和现实的混淆状况中,晦暗不明的时刻我总是在翻来覆去地播送着新闻。我形象端庄,口齿清楚,表情凝重,向大家宣布各种各样的新闻。让人恼火的是从来没有人对我的新闻感兴趣。我透过屏幕看见许许多多的人,各行各业各种年龄的男男女女们,他们在我郑重其事地播送新闻时,对自己身边刚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的那些在我看来十分意味深长的事件无动于衷。他们照常说话,吃饭,听音乐,几个人彼此注视,或者干脆目光涣散地盯住某个点发呆。除了不听我的新闻以外,他们似乎什么都做。

我的职业是播音,每天晚上六点到六点一刻我在电视屏幕上出现,播送城市新闻。我通过屏幕,语重心长地对观众们介绍在我看来很重要、不容忽视的一些事情,可不管我的声音怎么样的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观众们却始终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

所以说,播音员这职业并不像人们通常以为的那么好。我认为古代的人对这个职业的理解力远远超过了现代人,他们当时把这个职业称为:对牛弹琴。

我能做播音员纯属偶然,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从事这项职业以前我从未想试图成为过播音员。电视台招聘播音员的时候,我是陪着我的男朋友去考试的,我的男朋友做梦都想成为一个受人瞩目的人。在他看来,在现代社会成为播音员是迅速成名的有效途径之一。他为了能在电视台应聘考试上过关下了很大的功夫,还专门为面试买了一件山楂片色的休闲西服配他那条整天穿在身上的芥末色的牛仔裤。

那天在等待面试的时候我们俩像其他配成对儿的男女一样手拉着手,背倚着走廊的墙,我的男朋友的嘴唇在我的耳朵边柔声细语,“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他的普通话让我的脸上露出不由自主的微笑。和我们一起等待着面试的人,都是一些自我感觉好得有些过分的人,这你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斜睨着我们的目光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情绪。有一个上了一定岁数的男人走到了我们面前,“你是来考播音员的还是来考节目主持人的?”男人的目光盯着我问。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我笑嘻嘻地对他说我什么也不考,我是来玩的。

男人的表情和他身上穿的衣服一样严谨,他像下命令似的对我说道:“我希望你能试一试。”说完转身走进了面试的考场里。

这个身份可疑的男人掷地有声地把他的话留在了身后,让走廊里等待面试的人全都感到了某种重量。

于是我就去试了。

我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学历也只不过是高中毕业,我考试的时候,很多考生的脸上都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轻蔑表情,包括我的男朋友。他是师大中文系的本科生,人长得很漂亮,我们是在迪厅里认识的。那个疯狂舞蹈的夜晚我被迪厅里的主持人从好几千人中间挑选出来做了当晚的“最靓小姐”。

我像蛇一样地在灯光聚集点处扭摆了一会儿,在一片掌声和口哨声中从领舞台上走下来时,他第一个走到我身边贴着我的耳朵向我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他很希望能和我交个朋友。我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大学生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迪厅里重音强烈的音乐声一刻不停地撺掇着怂恿着,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干点出格的事儿。加上我对读书人天生有好感,我的男朋友在晦暗的灯光下的脸又很讨我喜欢,于是我就同意和他做朋友了。

我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快,从迪厅到床上,一切都进行得自然而然。除了对我不是处女这件事,我的男友略表遗憾以外,他对我的其他方面大致表示满意。

私下里,我为自己能成为他的女朋友感到骄傲,我根本不在乎他对我采用的说话方式早已从无休止的赞美转变成了善意的嘲笑,我毫不困难地容忍了他所有的毛病,这其实是我们能够相处下来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她停顿下来,神情专注地望着窗外,听任着磁带自己走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按了一下STOP键。

再次出现在房间时,她在地板上席地而坐,显然刚洗过澡,水滴滴滴答答地从她的发梢处滴落下来,她对自己被水弄湿的睡衣毫不介意,俯身按了一下放在面前的录音机的PLAY键,思忖了一会儿,说道:

我去参加了电视台的面试。如果我现在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而是一篇小说之类的东西,这个时候可以加上一句“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之类的常被作家们挂在嘴边的话。

我在众人面前唱了一首流行歌曲,朗诵了一段散文。我不太介意别人怎么看我,因为我根本没存着考上的希望,我只是觉得这事很好玩,挺刺激的,如此而已。面试之后我还当着所有的考官(包括鼓励我参加考试的那个男人)的面吐了一下舌头,然后就像兔子那样两腿一并,蹦到我男朋友的身边去了。

考试结果下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我的男朋友落榜了,而我却考上了。

“这怎么可能呢?”我的男朋友问我。

我也反过来问了他同样的话,“是呀,这怎么可能呢?”

我们一致认为,电视台把我们两个人搞错了。于是,我的男朋友兴冲冲地去了电视台,想把我和他的关系更正过来。他走的时候我在家里做了菜买了酒,准备替他好好地庆祝一下。可我的男朋友直到很晚才回来,而且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喝醉了。进门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背倚着身后的房门一句话都没说,脸色紫涨着,眼睛眨都不眨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能闻到从他身上发出来的那股醉酒后难闻的气味儿,我问他怎么了?

他就笑了起来,边笑边东摇西晃地走到我的面前,用两手捏住我的肩头,然后把他的笑声对准了我的脸大肆地宣泄着。他口腔里那股沤腐的气息加上他的两手对我身体的用力摇动让我感到十分恶心,我想挣脱出来,但他死死地扣住了我,盯紧了我的表情,对我说道:“在走廊里和我们说话的那个人是电视台的台长。他点名留下了你,又点名把我从录取名单上划下去了。”

“为什么?”我问我的男朋友。

他也反过来问了我同样的话,“为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像做梦一样。“你答应台长什么了吗?比如陪他睡觉?”我的男朋友对我说。

我盯着我的男朋友看,我发现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醉,他的眼神相当清醒。

我尽量心平气和地提醒他说,“你忘了考试的时候我们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

“也许你上过一二次厕所?”我的男朋友绞尽脑汁回忆着。

“你什么意思?”我用力地向后甩肩,终于从他的手掌中挣脱了出来。一直以来,我在他面前始终是有自卑感的,虽然我清楚他要我做他的女朋友是因为我年轻漂亮,如果我变老变丑了他肯定会离开我,但我仍然为此感激他。为了能和他般配,在人前不给他丢人现眼,我一直在不停地读书。

她停顿下来,从房间里走出去,再回来时,手指间多了一根已经点着的烟。她顺手把烟灰点到身边的一本书上。

我读了很多很多的书。这些书都是一些味道好极了的毒药,它们的有毒剂量拿捏得准确无误,让人在一种着迷的状况下陷入痛苦的文字深渊中。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能够吸引男人的原因,除了利用你的身体以外不可能再有别的了。”我的男朋友如是说。

我低下头没说话。我的男朋友没看出来我当时正在因为他的话发抖,或者他可能以为我根本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于是他加重语气,又对我重复道:“不是我对你有偏见,你自己看看自己,除了身体以外你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我抬起头看着他,我很想扬起手臂把说出这句话来的那张嘴打个稀巴烂,让他的牙齿在嘴里跳舞,但我最终没有。我说过,我读过很多很多的书,读过很多书的女孩子是不会轻易动手打人的。我很难看地笑着,对我的男朋友说:“是啊,是啊,我的确是没有什么东西能用来骄傲的。”我边说边掀翻了花了我整整一下午时间摆得满满登登的饭桌。有一瓶长城干红和差不多十二个盘子同时碎裂在地,那声音听起来很有气势,我认为用它来总结一次脆弱的爱情绰绰有余。

第二天我去电视台报到了,我是此次招聘考试中惟一的被录取者。可说心里话我对播音员这个职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也从来没有过什么一举成名天下知的野心。如果我的前任男朋友不对我说那些混账话,单是为了表达对他的忠心耿耿,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这次机会的。可我既然失去了我所在乎的爱情,那么我也就失去了放弃这次机会的意义。所以,我决定辞去在一家西餐厅当服务员的工作到电视台去上班了。

磁带翻面。

我去电视台报到的时候,门卫在门口拦住了我,老头子的脸上有一种倨傲的神情,好像身后那栋二十几层的大楼是他自己家的,他语气很不客气地问我是干什么的。我给他看了报到用的通知,他认认真真地看了半天,嘴里让人不明所以地长长地“啊”了一声后,挥挥手让我往里面走。我顺便问了他一句,台长在哪个办公室里办公?他盯着我,皮肤下面骤然浮现出来的一个笑容吓了我一跳,他指着身后由窗子构成了楼墙的某一点,对我介绍了好一阵子。

上楼见台长以前,我心里惴惴不安,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我面试时在走廊做过的动作和说过的话,不明白台长当时在我身上看见了什么,值得他如此煞费苦心地把我调到了他的身边,我和我的前任男朋友一样看不出我的身上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装修豪华的台长办公室里阳光明媚,台长在占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前面背对着阳光坐着,我很难迎着强烈的阳光看到他的面部表情。“我很高兴你能来这里工作。”台长像一个平面的人形剪纸在动感强烈光线中不停地晃动,他的声音混杂在喧哗恣肆着的阳光中间,显得空洞洞的,缺乏感情色彩。

我有点儿头晕目眩,干巴巴地对他说我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干。

“这不是问题。”台长说道,他的脸在万丈光芒中让人捉摸不定。他见我对他的话没有反应,便语气温和地又补充了一句,“问题不在这里。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台长的女秘书也说我不可能明白。

她是个风姿绰约的三十出头的女人,同时也是我所见过的妆化得最好的女人。我和台长谈话时,她门也不敲一下就走了进来。她听见了台长最后说的那句话,于是,她一边扭头笑着看我,一边对台长用自家人的口气说道:“她不可能明白。”

我对她笑了笑,我刚到电视台工作,我希望自己能讨人喜欢。

女秘书对台长汇报了几项在我看来纯粹是废话的工作,临出门前,她眯着眼睛,对台长说,“哟,衣领不太板正。”

这个漂亮的女人边说边背对我踮起了脚尖儿,身子在台长的办公桌桌面儿上横斜了过去,用两根手指在台长的脖子上亲昵地摸索了一下。我在她的身后,看见她的短裙因为她的举止向臀部的方向紧密地靠拢了过去,两条套在透明的黑色丝袜里的大腿完整地暴露在了我的视线里。

秘书走出办公室后,台长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我的反应。我的情绪放松下来,对台长说,他有一个看上去相当出色的秘书。他表情怪异地笑了一下,然后问我对自己新的工作环境感觉怎么样?我说电视台看上去好像挺神秘的,刚才门卫差一点儿没让我进门。

我从台长的办公室里走出去不到十分钟,台长就把他的秘书开除到了资料室,理由是她举止轻佻,作风轻浮,不能胜任目前的工作。这成了电视台里内部流传的大新闻,比平时社会上发生的那些新闻立体生动得多了。我的新同事们对此议论纷纷,但只要我一出现,他们立刻变得缄口不言了。我跟他们每个人打招呼,“你好!早上好!下午好!”他们通常用似是而非的点头回应我,或者讳莫如深地笑一笑。然后他们从原本站成的一个圆圈四散开来,各就各位,打灯,摄像,录音。他们的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每个人都因为沉默不语显得很深刻,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说话,我对着一片沉默播送新闻:“各位观众,你们好!现在开始播送城市新闻……”

有一天,我遇见了那个倒了霉的女秘书,和前几日艳光四射的样子比起来,她明显地黯淡憔悴了。

我对她微笑,说:“你好。”

她斜睨了我一眼,眼神儿里像含着一把锋利的刀刃,在我的脸上随着她的视线移动慢慢地拉出了一道无形的口子,然后她撮起嘴唇又像笑又像哼似的发出一个声音,丢下一句:“好不好都是你说了算的。”就转身离开了。我在后面注意到她的丝袜在小腿肚上破了一个小洞,弄得整个袜子都抽线了,这使她的整体形象大打折扣。

我终于知道,女秘书是因为我才被台长流放到资料室去的。而且不只女秘书一个人,我第一天上班时在门口遇到的那个门卫,也因为我无意中和台长说的那一句话,而被开除了。

见到女秘书的第二天,我从录音室里刚走出来,久候在门外的门卫朝着我突然扑了过来,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伤害我。我向后躲闪,结果碰在了陆续从录音室里走出来的同事们的身上,他们像一堵墙,密密实实地在我的身后挡住了我的退路。

门卫朝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求求你了,别把我开除了。

我和老伴就靠着我在这儿打更的工资生活呢,求求你了。”这个头发胡子白得一塌糊涂的老头子跪着用膝盖往我跟前挪了两步。

我使劲儿地对他挥手,我说,“不是我呀,大爷,不是我把你开除的。”

门卫不信,他说:“我打听过了,是你开除得我,那天我不是故意拦住你不让你进来的,以前我确实是不认识你呀,你原谅我吧,别把我开除了,我除了这里再也找不到别的工作了。”他哭了起来,老泪在脸上四处纵横。

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同事们全都抱着双臂冷眼旁观着。进退维谷,我想起这个词。

我无处躲藏,只能不停地对着门卫强调着,“不是我呀,大爷,真的不是我。”

我每强调一次他就更近地用膝盖向我身边挪动一点,“是你呀,就是你呀。”

最后闹得台长从办公室里出来了,他的身影挟带着某种气场似的,一出现在走廊里,混乱吵嚷着的状况立刻变得安静起来,没有人来得及向他做出解释,他就已经明白了一切。台长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门卫,语气谦卑地对我商量道:“既然这样,就让他回来怎么样?反正我们需要有个门卫。”

我瞠目结舌。我无法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此时此刻惟一让我松口气的是,门卫终于肯站起身来了……

她侧耳听了一下来自其他某个房间里的叫声,按了STOP键走出去。差不多一小时后,她又回来。

PLAY:

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把我推到了一个特殊的高度上去,他轻而易举地把我变成了电视台里的一个特殊人物。

我和他之间注定要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他从见到我第一眼的时候就明白这一点,而我却直到一切都变得无可逆转的时候,才真正明白他的用心。

当然,我们之间不是情人关系。如果是的话,许多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顺便说一句,我认为情人是个美好的字眼,是一种让人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待的关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婚姻的形式之外有了肉体关系,那就只是肉体关系而已,和别的东西无关。每次听到别人恬不知耻地指着某个异性说,他(她)是我的情人,我都恨不能上去扇(她)他的耳光,他们可以用很多词来向别人说明他们之间存在着暧昧关系,比如小蜜老铁,比如鸡鸭,他们没有必要和情人这个挺不错的词过不去。

台长的情人不是我,而是好几个和他的前任女秘书一样漂亮的女人。

她停了下来,听听其他房间的动静,然后找了一枝烟点上,吸了一口。

台长在台里很有威严,可能是他不轻易笑的缘故。这样一来凡是有他在的场合,他不笑,别人也就不能轻易地笑了。只有我是台里惟一的例外,我初来乍到不知深浅,总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方面我的性格如此,另一方面也因为这份工作对我而言,是意外偏得的,失去了它,我不会太在乎。

台长对我的关照到了有点卑躬屈膝的地步。他让台里所有的人相信,我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我背后的靠山庞大到足以压垮我们整个电视台。起初我以为他这样做是为了向众人解释他招聘我的缘由,后来我发现他是喜欢这么干。

台长喜欢在众人面前演戏,他演得越是逼真,别人越是深信不疑,他从中得到的快乐就越多。因此,越是人多的场合,台长越是喜欢对我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看我的脸色行事,在他的身后,全台的人也都小心翼翼地侍候着我,也不停地看着我的脸色。

这很有戏剧性是吗?也很难让人相信,可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生活中这种情况时有发生:越是真实的,越是让人难以置信。

我成了台长干任何他想干但又缺乏必要的理由,不能轻易干成的事情的借口。比如那个女秘书,其实是台长自己对她感到厌倦了,才借着我的名头,把她从身边打发走的。在很多其他的事情上,情形也大致如此。台长从来不说他不喜欢什么,他只会对人解释我讨厌什么;台长似乎也没什么事可做,他所做的所有事都是我想要他做的。

我的同事们谁也不敢和我接近。我成了电视台里的一条花纹艳丽的毒蛇,在任何场合都能轻易地成为焦点,然后让人惟恐避之不及。这样的工作气氛让人很难接受,我天真地跑去问台长: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台长面孔冰冷(一旦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环境中时,他就又变成了平时的台长,总是绷着脸,不苟言笑)地回答我说:因为需要。

我说现在大家都对我有了很深的误解。

在电视台里没有大家,只有我。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说大家在背后说些很难听的话。

你可以装做听不见。

他们朝我吐唾沫。

你可以装做看不见。

我无言以对。

台长说,做任何事情都难免要有牺牲,重要的是,想想你从中得到了什么?

我到电视台工作了三个月以后,从单位分到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厅,地处市区中心的黄金地段。房子好得无可挑剔,第一次走进我的房子时,我就像是走在一个梦里,很难相信那个看起来十分广阔的空间从此以后,可以由我来支配。

台长站在我的身边,他的安静和我的雀跃成为鲜明的对比,他一直在观察我脸上的表情,而我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感激之情。我打心眼里对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感动不已,如果他在那个时候,对我提出什么要求的话,我是不会拒绝的。不单是为了这个三室一厅,还因为当时,我误以为他是因为爱上了我才这么干的。

她用手指在墙上敲敲,然后把耳朵贴在墙面上,倾听着自己的敲击在墙面上的回声。

搬进房子的第一天晚上,我被吓醒了。

一个男人站在我的床边,脸上带着隐约的笑意默默地盯着我看,似乎他早就知道他的目光会把我从梦中吓醒过来。

我在惊恐不安的状态下,问了一句蠢话:“你是怎么进来的?”

男人对我展开了手掌,在他的手掌之上,有一把铜质门钥匙发出钝滞的光芒。

恐惧像一个封条封住了我的嘴,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我惟一清楚的是,如果他想伤害我的话,我是很难逃脱的。或者他会杀了我,我还想到。我无法把我的思绪从绝望的边缘往回拉,我被眼前的事情吓坏了。

“我想在你的床上睡一下。”在月光中显得高大飘忽的人形开了口,他的牙齿在话语中发出青色的光,一闪一闪的。然后他就当着我的面,把衣服从身上一件件地脱了下来。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脱,我把他的话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直到他脱得身上只剩下了一条内裤,人却并没有像被一样盖到我的身体上来,而是语气温和地提醒我在床上给他挪出一半睡觉的地方,我才猛然觉醒到:他所说的“睡一下”,就是平常意义上的睡一下。

那天晚上我把我的床全部让给了台长,他毫不客气地睡了上去,很快便在我新买的白毛巾被里发出了污浊不堪的鼾声。

台长睡觉的样子活像一头猪。

我穿着睡衣光着脚板在我的三室一厅里来回走动,被从床上发出来的鼾声追赶得四处奔逃烦躁不安,除了那张被占据的床以外我没有别的家具可以用来安置我的睡眠。我甚至连一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月光从我的落地窗里无声无息地照了进来,皎洁得让人心碎。我在月光里长时间地站着,闭着眼睛,感受它的抚摸。男人的鼾声渐渐离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澎湃的潮声和波浪击打声,我从月光里闻到了一股新鲜的海水发出的气味儿。我从未见过海,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海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发出来的气味。

我在房间里的月光之地中不停地走动,累了就到卫生间盖了盖子的抽水马桶上坐一会儿。在将近七个小时的时间内,我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很认真地梳理了一下,所有的细节无一遗漏,最后还是无法弄清台长究竟想要干什么?

尽管现在我在台里成了他排除异己的一个手段,但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借口,他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只为这一点而给我如此多的好处,眼前的事实证明,他为我所做的这一切也并非为了得到我的身体,而这(用我前任男友的话说)一直被我认为是他惟一可能想要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

种种的未知和悬念让我在月光里感到晕眩,我想自己或许应该从这套房子,以及正睡在我床上的男人身边,逃离出去,放弃已经到手的一切好东西:工作,工资,房子,别人的尊重(我的同事们在人前不大同我说话,但一到了没有第三者的时候,他们全都争着讨好我),重新回到西餐厅,去做回那个脸上永远僵挂着一个微笑,小心翼翼地侍候着所有兜里揣够了埋单的钱的顾客们。这么一想的时候,我的心立刻就疼起来了,我心疼这一切,舍不得放弃他们。

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的时代,难道不是吗?

凭什么我就不能享有好一些的生活?凭什么我要把已经拿到手的好处再拱手送回?我承认眼下有个我不喜欢的男人睡在了我的床上,但说到底我并没真正损失什么,甚至连预期中可能要损失的部分都没有失去,那么,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磁带因为录满而停了下来,她把磁带从录音机里拿了出来,换上了另外一盘刚启封的磁带。她看看外面的天色,继续说道:

天亮的时候,我换好了衣服,去厨房为我和台长做了一顿早饭。等他从卫生间里洗漱完毕后,我们就像是两个共同生活了好几辈子的人似的,神态自然地坐在餐桌旁吃早饭。一夜未眠使我的脸孔看上去有些苍白,与此相反的是台长显得容光焕发,他粗糙的面皮上因为用了我的洗面液而发出细致隐约的香味。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台长笑眯眯地对我说,“我总是睡不好觉,吃安定也不管用,去医院查了好几次,根本查不出毛病来。有一些狗屁医生甚至还认为这不算是什么毛病。结果我就遇见了你。”

“遇见了我?”

“对,从我遇见你的那个时候起,我就有预感,你是一个能让我好好睡觉的人。”

“为什么呢?”

“很难说,一种感觉吧。”

“只是因为这一点吗?”

台长用十分严肃的口气质问我:“难道这还不够吗?”

我还能对此说什么呢?我曾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找了无数个理由,结果答案竟然是这个。我盯着台长的脸看,他相貌上最大的特征是无任何特征可言,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脸孔你会觉得似曾相识,而当你自以为已经熟识了这张面孔后,它又会时时让你感到陌生。

“你不要梦想着成为我的情人,这一类的女人我已经够多了,再增加的话恐怕身体会吃不消。”台长看我沉默着不再说话,便补充了一句。

听了这话我一时无法自控,从嘴里喷出去一大口牛奶,那天早晨台长的心情格外的好,他对我的失态只是瞪了一下眼睛了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睡了一个好觉造成的。

有一段时间,我们和睦相处,台长经常在深夜到我的家里来,他好像爱上了在我的床上睡觉的感觉。进门之后,几乎没什么话,整个人像一块巨大的云,飘至床头,脱掉衣服后倒在床上,接着发出雷一样的鼾声。

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来之前他从来不打招呼,像回自己的家一样,想来就来想睡就睡,给我的生活造成了诸多不便。而且自从他在我的床上睡过觉以后,我就没有睡觉的地方了,即使他不来,我也无法在被他污浊的身体弄得皱皱巴巴的被子里睡觉了,原本属于我的那张床现在散发出一种很难闻的味道。有时候,它还会发出台长从某个女人身上带过来的香水味道,这些香水味道和台长的体味一样浓烈粗俗不加掩饰。我曾经想另外再买一张床安置到另外一间房里,但被台长坚决地阻止了,他说他不能允许在我的房间里同时存在着两张床。那样一来,他的感觉就全不对了。

最后我买了一个加宽的长沙发,搁在落地窗的窗前,充当我的床铺。

让我和他在一间房里睡觉是台长始终坚持的,他说,有我在他身边,他才能睡得踏实。

我不太介意睡在哪里,我认为自己在哪里都能睡得很好。但是,自从我发现台长常常在夜里爬起来偷看我以后,我就不能再好好地睡觉了。

台长喜欢看我睡觉。每次当他从自己的睡眠中清醒过来后,就走到我的身边来,偷看我的睡眠,看累看够了以后,再回到床上去继续睡觉。但我睡觉时不喜欢被人看,尽管这不会损失我什么。

我想没有人会愿意表演自己的睡眠给人看,无论是多么具有献身精神的演员都不会愿意表演这个。那样一种和死亡相似的状态有什么好看的?我想不清楚这个问题,到现在也想不清楚。有几次我试图在他睡着以后,像他观察我那样去观察他,但不到一分钟我就失去了兴致。

台长以及台长的睡眠,他们组成一个没有任何观赏意义的物体,横陈于我的床上,既肆无忌惮又理所当然。

我开始失眠。

STOP。

PLAY:

我经常整夜整夜地坐在沙发中望着窗外,月光每天都像一个约好了的朋友似的来看我,有时像风,有时像雾,有时像海。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我用两只胳膊交叠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给自己唱催眠曲。

有时候,台长会在我的催眠曲中醒过来,他从床上支起上身看着我,问我:“你为什么不睡觉?”

我说我睡不着。

台长就笑了,“我知道睡不着的滋味儿,不太好受,是吧?”

我说是啊是啊是不太好受。

台长说:“那我给你讲笑话吧,也许你听了我的笑话就能睡着了。”台长给我讲的全是些没有一点幽默成分的黄色笑话,他边讲这些笑话边笑同时还不停地打量我的神情变化,有时他会突然收住笑,问我,“你为什么不笑?我的笑话不好笑吗?”

我说我这个人从小就缺乏幽默感。

他听完我说的这句话笑了足有两分钟,笑得前仰后合,像一大摊拿不成个儿的人泥,他的笑把房间里的月光弄得支离破碎,憔悴不堪,笑够了,他就又倒下身子睡着了。

你觉得这可笑吗?

由于睡眠不足,我的脸色一天天苍白忧郁起来,眼珠从脸孔上深陷了下去,像夜色一样恍惚不定。有一天,我被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一张阴沉的脸孔吓坏了,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自己的脸。我在这张脸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台长的表情,台长的神态,台长的严肃。

那一瞬间我心胆俱裂。

我意识到自己被传染了。台长在台里看谁都沉着脸,好像谁都欠了他似的。在他的两胁之下,浓烈的阴郁之气像两个翅膀,如影随形地跟在脚步后面,杀虫剂般剿杀了活跃在空气中的快乐分子,把人们的表情变得僵硬难看。而在私下里,我和他接触得最多,所以尽管我千小心万小心,还是控制住自己脸孔上的表情日渐像台长一样坏死了。

我还年轻,我不想要一张连自己都不喜欢的脸。

她沉吟着,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靠近耳边的一小块皮肤,想像揭离面具似的把自己的皮肤揭开,但她的愿望最终变成了一个不断重复的“拧”而已。

她从房间里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时,她的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绿苔似的面膜。

我费尽周折地去见一个女人。这个不轻易见人的女人流传在这个城市里最神秘的网络之中,她的形象被人们传颂得变幻莫测。我知道我的母亲曾经见过她,当时我父亲还活着,这个女人就断言到我的母亲命里注定要喝两家井水嫁两次男人。一年以后,所有的预言全都被证实了。

我被人领进门的时候,女人正在吃饭,她的坐姿十分端正,仿佛出席盛大的宴会那样,举止优雅,她的筷子准确无误地落在面前的盘子中,夹起菜,慢慢地放进嘴里,无声地咀嚼。她的脸庞上有一种让人目眩神移的光芒,目光笔直地穿越时空,落到一个神秘莫测的所在。房间里点着灯,但仍然显得昏暗,我能感觉到有很多见不到摸不着的东西正在房间内流动着,偶尔他们会挟一股凉风经过我的肌肤。

算命的女人抓住了我的手,放在她摊开的左手上,右手的手指在我的掌心里摸索着。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多事情一直在发生。”

“我该怎么办?”

“办法总是和勇气在一起。”

“你指的是什么?”

“注定的事情,不需要预料。”

我离开的时候,在女人的喉咙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我在她那无所不见同时又无所遁形的视线里,笔直地走出了门。

她撕开了自己脸上的面膜,和脸庞同样大小的一块绿苔被剥离下去后,露出了一张苍白细致的脸。

有一天,我的前任男友来台里找我。

“天哪,你怎么变得如此忧郁了?”我的前任男友惊呼了一声。

我对他说我正在生病。

“你忧郁的样子看上去十分迷人。”他对我赞赏地说道。

我把我的前任男友带回家,让他和我做爱。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把注意力集中到我想要他做的事情上去。

我们进门以后,他立刻被我的房子迷住了,像我通常在夜里所做的那样,光着脚板在房间里四处转悠,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着,“天啊,台长究竟从你这里得到了什么好处?竟然用这么大的手笔来讨好你?”当时如果不是我想做爱想得发疯的话,我早就把他一脚踢出门外去了,我不明白从前我爱上了这个人身上的什么东西?

说真的,我实在是太想和男人做一次爱了。最近一段时间,我总是觉得浑身发冷,我希望做一些能使自己感觉温暖的事情,想在一个安全的没有人打扰的怀抱里什么都不想地睡上一觉。我对我的前任男友并无一丝一毫的爱意,但我对自己从前在他的怀里呼呼大睡的情景怀念不已。我想男人的怀抱想得快要发疯了,可眼下除了他以外我找不到别人(在台里,台长不动声色地把曾经对我产生过某种企图的男人一个一个地打发到了很难见到我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哪个男人敢来爱我了)。

我的前任男友领会了我的意思之后把我抱在了怀里,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扔到了床上,我尖叫了一声,从床上弹了起来,吓了我的前任男友一跳。

“怎么了你?”

我恍恍惚惚地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我说在沙发上感觉会更好一些。

我的前任男友凑过来解我的衣服,说:“当上播音员以后,添毛病了?”

我闭上了眼睛。

我们睡觉的时候,台长走进了房间。他站在沙发边打量了我们一会儿,毫无疑问,在他看来当时我和我的前任男友仪容不整形象欠佳。

台长注视我们的过程中,脸上不停地变幻着各种各样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最后是像夜一样的黑色。

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的前任男友紧盯着我的眼睛,问我刚才的感觉好不好?

为了不伤他的自尊心,我说还行。

他的表情立刻就变得得意洋洋了,他对我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每天和我做这事儿。

这一回我听出来他话里有话了,我望着他,我知道不用我开口问,他自己就会把问题全都倒出来的。

我的前任男友神采飞扬,身上只穿着一件内裤,在我面前来回走动着手舞足蹈地演说起来:我知道你和台长关系暧昧,对此我能理解更能谅解。我们生在了一个好时代,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自以为幽默地对我挤了两下眼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变得具有科学性,即只有三角的,才是稳定的。鉴于现在你和台长关系微妙(他知道台长另外还有多个情人),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在我们三个人中间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稳定格局。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既轻描淡写又重点突出地补充说道:当然,这件事情的前提是,你要先说服台长把我调入电视台来。

我笑嘻嘻地说,真是好主意。然后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抱起我的前任男友没来得及穿上身的所有衣服,走到窗前从窗口扔到了楼下。我对他说,如果他想衣着得体的话,现在应该以最快的速度下楼去。

我的前任男友被我的举动弄得气愤至极,目光凶恶地看了我一会儿,用英语骂了我一句“婊子养的”,就走出去了。

磁带翻面。

我的前任男友骂我的那句“婊子养的”提醒了我,台长第二天到我家里来的时候,我换上了一件用两根细带子吊在肩头上,看上去用手指轻轻一勾,就能从身上勾下去的短裙子。裙子在我身上遮住的面积既有限又让人着迷。我盼着台长进门以后能立刻眼白儿充血如狼似虎地把我扑倒在地,强奸我。

然后,我会在有限时间内去报警取证,把他送进监狱。

“如果你需要男人,我可以替你找一个。”台长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表情平静,颇具长者风范地对我说道。他的温和与他整个人过大的块头显得很不协调。

我盯住台长看,我在他的脸孔上看到了很多很多的颜色,比梦里看到的还要多得多。这些颜色旋转着扭动着,形成巨大的漩涡,让我淹进一种深不可测的绝望之中。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用不着你管。

台长笑了,“我对你一向不错。”

你让我恶心。我对台长说道。我不是在和他怄气,是真的恶心得想吐。我跑进了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吐了好长的时间,除了胃酸以外什么也没能吐得出来。自从我得上失眠症以后,我的食欲就变差了,我什么也不想吃,胃里像月光一样变得空荡荡的。

台长在我的身后看着我吐,他见我吐完了,很怜悯地对我说:“你这又何必呢?”

我说我要离开你,回餐厅去做服务员。

“除非是我想让你离开,否则你别想离开我。”台长脸和声音一起沉了下来。

你以为你是上帝?我笑着问他。

“我就是我,我知道我能做什么也知道我能对你做些什么。”

台长的话让我觉得浑身发冷,本来我差一点儿就要流泪了,是这股冷及时地冻结了我的泪水,把它们顽强地留在了我的身体内部。

我们谁都无法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想让将来发生什么事情将来就会发生什么事情。”台长坚决地对我说。

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怎么还如此糊涂?我嘲笑地看着他。

这话惹得他恼羞成怒起来,他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来了一巴掌……

STOP。女人关了录音机,望着窗外变白的天色,她的相貌也随着光线的变化而鲜明起来,这是一张正在被疲惫掩埋掉美丽的脸孔。

PLAY:

我脸上带着台长的巴掌走出了家门,我向你保证,我当时一点儿流泪的感觉都没有,我从来不为男人的暴力流泪。我觉得男人的粗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有一天会突然爱上你,愿意为你去死;与此同时,他们要求你用更胜一筹的热情去爱他们,比他们更强烈十倍地愿意替他们死去。

我衣衫不整地在街上闲逛,对别人的白眼儿熟视无睹,我想不出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在乎的。我也不想回家,我的母亲对我近来的飞黄腾达感到十分意外,她为我居然能卖上这么好的价钱而着实对我刮目相看了一回,我的继父则一如既往地希望我能倒霉,他指桑骂槐地在我面前不停地说些花无百日红之类的话。

这时我走过一家门口挂着两个音箱的音像店,音箱里播着一首英文歌曲,那曲子很是百转千回,让人牵肠挂肚,我听懂了其中有一句歌词是:女人女人你是我的月光。

从来没有过哪一刻,能让我那么难受过。在我父亲的葬礼上,以及第一个男友强奸我的时候,我都没有那么难受过。我挥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钻到了车子里面,让司机赶紧开车离开那两个音箱。

司机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月光商场吧。司机说没有月光商场。我说那就去月光饭店。司机说他也没听说过这个城市里有叫月光的饭店。我说那你就边开车边找吧,只要找到带月光两个字的地方就行,哪怕是月光厕所也行。司机就笑了,他说小姐你可真幽默。结果司机把我带到了月光酒吧。

月光酒吧里的灯光不分白天黑夜地暗着,我从车上下来,往酒吧里面走的时候,一个原本站在酒吧门口的男人一直在望着我,我走进酒吧后,他也跟在后面进来了。我往哪里走,他就往哪里走,最后我们在一张桌子前面对面同时坐了下来。酒吧里的服务员以为我们是一起的,走过来问他:先生,请问你们两位要点什么?男人就开口要了两杯加冰的可乐。

服务员走后,男人表情诡异地冲我打了一个手势,起初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看着他。他就又做了另一个手势,这回我明白了。

我一下子就变得快乐起来,我问他:“为什么找到我?”

他说“凭感觉”。

我更加高兴了,我一高兴就在他面前学做了几个从电影上模仿下来的动作。结果他一见我的动作就愣住了,他很沮丧地对我说:“对不起我看走眼了。”

我被自己的错误弄得兴味索然了,有点儿没精打采地对他说:“没什么,我并不认为被人误认作妓女是一种冒犯。”

他愁眉苦脸地说:“可我不行,一旦我知道你不是,我就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致了。”

我很遗憾地对他说:“真对不起,破坏了你的兴致。”

他很有风度地笑笑说:“没关系。我们可以随便聊聊天。”

我问他,“刚才我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你?”

他想也不想地说:“当然是你的模样了,你看上去很不正常。”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不正常的女人?”

他思忖了一下说:“这种情况因人而异,我只能代表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所有的男人都讨厌那些活得兴致勃勃的女人。女人只有受到挫折,才会变得讨人喜欢。”

我说:“有一个男人对我很好,给我很多的东西,除了在我的床上睡觉以外,他对我没有别的要求,你说我该拿他怎么办?”

“如果你想讨他欢心,就继续保持你现在这副样子。我想肯定是你的痛苦样子让他对你着了迷。有很多男人喜欢看女人痛苦时的样子。没有什么能比女人的痛苦更能给男人带来心灵的慰藉。”他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别听我胡说八道,我不是一个会安慰女人的人,也不想安慰谁。”

在他离开以前,我问他,“你说我杀了他怎么样?”

他笑了,“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的话,我认为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的一种方式。”

台长为了补偿他的错误,利用一次发放奖金的机会给了我一笔数目不算少的钱。而且他在台里所有能见到我的场合对我大献殷勤。一次我当着别人的面,骂了他一句,“去你妈的。”他也只是阴沉了脸而已,事后也没有对我发作。我不知道他如此处心积虑地讨好我容忍我到底是为什么?是在众人面前演戏所得到的愉悦感?是我带给他的睡眠?还是因为我是一块尚有利用价值的党同伐异的盾牌?

我问台里的同事们,“我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他们敷衍着对我说:“你看上去很可爱。”“你漂亮动人。”“你忧伤的面孔充满魅力。”“你……”

没有一个人肯对我讲真话。他们的话比月光还要虚无缥缈,却远没有月光那么动人。

停顿。

我没有再对台长提我要离开的事情,说实话我也有很多怕失去的东西。房子、钱、工作,所有这些东西都和失眠一样让我变得一天比一天软弱。我变成了我自己的愿望,变成了一株阴性植物,我在阳光中越来越变得麻木不仁,只有到了夜晚,当月光照耀到我的身上时,我才会感到生活中还有那么一点点能让我感到快乐的东西。

月光是我的伴侣,月光给了我世界上最大最大的一个怀抱,我坐在它的怀里,我们连续几个小时地互相凝视。当然,也有一些夜晚,月光躲开我,到另外的地方去了。这样的夜晚我总是心疼如割,我对着玻璃上的雨丝,流和这些雨丝很相似的眼泪。

在好几个月光很亮的夜里,我站在落地窗前,慢慢地把身上的衣服脱光,然后赤裸着身体,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对月光照到我身上以后,又从我光洁的皮肤上反射出去的淡青色的微光十分喜欢。

“你就像一个鬼。”我对自己说。这想法随即带给我了无限的灵感,我把头发打乱后一半拢在脸前一半披在脑后,用口红画了眼影,用眉笔描了嘴唇。我把自己弄得自己都不敢看自己了。

然后我站到了台长的床前,手里拿着一只手电筒,从下巴向上照着自己的脸,我死死地盯住床上的男人,就像他以前盯着我那样,我下定决心要把他从睡梦中吓醒过来,让他从口中发出尖利的恐怖至极的叫喊。

运气好的话,也许会吓死他。我这样反复地想着。

台长真的被我吓醒了过来,他的嘴和我想像的一样大大地张着,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发出声音的是我,我大声地笑了起来,而且一笑起来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的笑声像海浪,像波涛,很快就拥满了屋子,笑声和房间四壁不断地发出碰撞,反弹回来,重新撞击到我的身上。

我被这些凄厉的声音吓坏了,我还没来得及把台长吓死,就先把自己吓昏过去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到处是灯光。我躺在我的沙发上,身上盖着被子。台长站在沙发旁边目光阴郁地望着我。我想起刚才他的眼珠子差点儿从眼眶子里瞪出来的情景,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别再恶作剧了。”台长恶狠狠地对我说。

我说:“我反正睡不着。”

台长并没被我吓倒,他笑了,“你这样做只会吓唬我这一回,不信你再试试看。”

我不信,我就再试,但正如台长说的,他再也没害怕过。

我想起很早以前读过的一首儿童诗:

我们去捉鬼,

我们去捉鬼,

我们没有捉到鬼;

到了半夜,

鬼就来捉我们了。

于是我放弃了把自己变成鬼的做法,开始专心致志地思考着如何把台长变成一个真正的鬼:把他不露声色地除掉,让这个现年五十五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的男人在一次看上去纯属意外的事件中死于非命。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台长从我的住处离开,当他从楼道里走出来的时候,一个想要自杀的人伸展四肢从他头顶处足有十层高的阳台上飞落了下来,像一块乌云不偏不倚地正好覆盖到了台长的身上,他们摞到了一处,台长在地面上被那个从空中飞翔下来的物体压成了一个人形薄片。血像湿衣服被甩干那样从台长的身体里游离出来,很没规矩地四处蔓延。

她用彩笔在墙上画了一个夸张的人形。然后把自己的身体伏在人形的上面比照了一下,她在比她大出一圈的人形里显得十分纤细。

后来我对和我住在同一栋楼里的所有的住户进行过相当详细的调查研究,我认为他们每个人都具备很多轻生的理由。他们干吗要坚持着活下去呢?既然每天生活的内容都是痛苦失望争吵伤害。他们为什么不去自杀?!

有几次我在电梯中听见别人公开地抱怨这个那个简直快把他们气死了。我难免要心中暗喜,脸上却尽量不动声色地对他们建议道:“那么,为什么你们不去自杀?!”

我同时还对他们补充说道:

“最好的自杀方式是跳楼,在早上七点半钟,像鸟人一样从楼上飞下去,越靠近大楼出口越好,从此,一切烦恼就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们每到这时就翻着白眼儿打量着我说:

“神经病!”

“乌鸦嘴!”

“为什么你自己不先死一个给我们看?!”

“……”

你要知道我每天都在为这个城市的市民播送新闻,把每天在城市里发生的数不清的事件去粗取精,剪辑制作成几个画面几句话,在十五分钟之内把这些事情公诸于众。除了月光以外,现在我最爱的就是我的本职工作,我常常会为某些好新闻激动不已,车祸,塌方,意外爆炸,暴力行为等等,所有那些有流血和死亡掺杂在其间的事件都能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在报道这些事件的时候充满了热情,我希望这些新闻通过在电视屏幕上的播发而让所有的公众都感到它的重要性。

如果一段时间(通常是几天)没有这样的新闻,我就会变得烦躁不安,那些热衷于打破常规标新立异的家伙们,他们在干什么?在睡懒觉吗?我对他们的懒惰感到十分愤怒。他们不应该忽视责任,一刻也不应该忽视。要知道他们的危险行为,意义绝不仅仅止于一些流血,一些死亡,他们同时也是社会安定的最好的参照物。更何况,我每天等待着的那个真正的新闻还没有发生,他们怎么可以在这样的状况之下,还能做到毫无动静呢?当然,我很清楚这件事情早晚会发生的,仅仅是时间的长短而已。我希望在等待的过程中,所有的观众都能和我一样保持足够的耐心。每次在我播音完毕的时候,我都会语重心长地对观众们说:“我们明天再见。”有时我还会在道别之后,加上一句:“只要我们在夜间还能见到月光,我们就有理由相信:该发生的早晚总会发生。”

但这句话在播出时被编辑剪掉了。我对编辑的这种举动大为不满,如果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会想办法让台长把这个混蛋编辑从电视台里踢到别的地方去。

她抚摸着手中的录音机,像抚摸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动作细致而又决绝。

可最终,我还是决定要亲自出马,制作一次新闻了。可想而知,这个新闻是有关我们台长的。

我又去见了那个算命的女人,这次不是白天,而是夜里。我知道她是一个带有神秘力量的人,在月光的指引下,她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场景,而我想要知道的,恰恰就是这个。

我对她说:“我想做一件事情,一直没能做成。”

她笑着点了点头,她的眼珠在月光中散发出炫目的光芒,像两颗彩色玻璃珠子。

我说:“外面有很多人说我疯了。”

她说:“你没疯。”

我说:“我并不在乎别人对我的误解,我觉得应该趁着眼下的特殊状况做点儿什么,比如制造一次意外。”

她沉吟了很长时间,然后问我:“机会只有一半,你还愿意去试吗?”

我决定去试试。

为什么不呢?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对我而言,都意味着解脱。

这也是我现在要把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事情录下来的原因。这盘磁带,日后也许有人会听到,也许永远没人听到。

听到或者听不到,都不重要。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盘磁带现在在一个功能很好的随身听里,不停地被播放出来,听磁带的是一个从意外的车祸中侥幸生还的男人,当时和他同车的一个年轻的女播音员在车祸中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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