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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鬼阁楼

28.

画笛这一觉睡得很沉。

她依稀听到外面的风雨声。她觉得自己就呆在风暴里一处宁静的湾湾里,惬意地歇息。

不久,朦胧中她觉得有人进来了,在她床边站了很久。她想将眼睛睁开,但太困了,眼皮根本抬不起来。她想问:“是穆萧吗?”嘴唇动了动,却张不开。

后来那个人似乎离去了。不知多久,又出现在她身边。那个人抱起她,连同一床柔软的薄被。她能感到是男人的气息,而且这气息是她所熟悉的。

男人将她裹得严严的,抱进了风雨中。稍后,风雨不再,她又躺在柔软的床上。而这张床是颠簸的,像风浪里一叶飘摇的小舟。

她在这种颠簸中又沉沉进入梦乡。梦中,她竟然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她还小,被层层包裹在襁褓中,母亲抱着她,轻轻哼着催眠曲。母亲的怀抱是一只摇篮,她在睡梦中咧开小嘴笑起来。

摇篮不知过了多久停了下来,而怀抱却越来越热。她感到自己出汗了,每个毛孔都轻松而惬意。她又有些清醒了,觉得自己从一个梦中醒过来,但还在另外一个梦里。

她已经不是一个呆在母亲怀抱里的小婴儿了。那个怀抱是男人的。就是刚才抱她走出木屋的男人。

男人的呼吸近在耳畔。男人的胡茬刺得她的耳朵痒痒的。画笛惬意地哼了一声,换了一个姿势,双臂缠住了男人的脖子。

男人吻她,手法娴熟。画笛渐渐地要窒息了。她挣扎了一下,男人却将她抱得更紧了。男人的一只手在她的颊上轻抚,然后是脖子,最后,灵巧地钻进了她的衣领。

男人的手直奔她右侧的乳房。当那只手一路奔上山顶,占领制高点的时候,却明显地抖了一下,然后停下来。

画笛也是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的。

画笛一把推开段千文。段千文的手已经离开了画笛的身体,然而还在剧烈地抖动着。

画笛坐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左手的手背上插着一根针头,上面粘着一小块白色的胶布。针头连着一根透明的塑料管,塑料管连着一瓶高高吊起的液体。那无色的液体正一滴一滴进入自己的静脉里。

画笛惊恐地叫了一声,用右手猛地拔掉针头。血一下子蹿出血管,鲜红的血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整串散落在洁白的床被上。

段千文见状一把按住画笛:“你发烧了,烧到快四十度了,差点儿没命了你知道吗?那瓶液体救了你!”

身体一阵发软。画笛用手臂支撑着床头说:“你这个伪君子,你趁虚而入!”

画笛的嘴角还留有段千文的口水。她觉得胃里面一阵恶心。恶心是现在才有的感觉,而刚才半梦半醒被他吻着的感觉,为何会是那样熟悉?

一阵异样涌进心房。同时,自己被段千文抚摸过的皮肤也在灼热着。特别是右侧的乳房,刚才段千文的手……

她的双手抱住了前胸。她又一次想到那个在乳头下二指的位置,像多足虫一样的伤疤。刚才那只手滑上自己乳房的时候,是停留在那道伤疤上的。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了吗?

段千文拿起一团药棉,压在画笛仍在出血的手背上。他顺便试了一下她的额头:“嗯,烧退了。不过,你还需要静养。”

画笛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怒火,喘了一口气问:“你是个医生吗?”

段千文点头:“是。”

“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是个画家。”

段千文一笑:“画家不敢当,你也看到我的水平了。业余爱好,呵呵。”

画笛这个时候才认真地打量了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并不大的卧房,布置得却似童话里的宫殿。天花板是蔚蓝色的,上面坠满了金灿灿的星星。墙壁是绿色的,挂着一颗颗红彤彤的苹果。而自己睡的一张床,纯白的床罩上,是几条摆着尾巴的金鱼。那些金鱼是锈在纯棉质地的床罩上的,浅紫色的丝线勾勒出金鱼玲珑的身体,蝴蝶般的尾巴雍荣华贵。

那些金鱼让她感到不安起来。她已经害怕去数那些鱼的数量了。任何结果都会令她崩溃!

“让我走!我要回到我的木屋!”画笛知道,自己一定是在黑湖畔那间童话式的房子里了。昨天夜里,段千文一定是趁自己生病的时候将自己抱上那辆乳白色的“沙漠王子”越野车,带到这里的。画笛隐隐约约回想起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

“你不能走,你的病还没好。听我的话,好好在这里养病。你还有半瓶液体没有吊完呢。”

段千文的嗓音听起来很柔和,但语气却不容商量。

“我一定要回去。我的……朋友,他找不到我,会着急的。”自从画笛从这间房子里恢复意识,心里面就开始一遍遍地想穆萧。穆萧昨夜一定是趁自己睡熟了,去找另一个不存在的自己。他回到木屋发现自己不见了,一定会很担心的!他以为,自己是他的苏紫……

画笛觉得心里面什么地方疼了一下,不强烈,但是余痛绵绵。段千文的脸色却一下变了,变得布满阴霾:“他是你的什么人?情人?我不能让你回到他身边!”

话音刚落,他们的身后响起一个人的声音:“你又是他什么人?我要带她走!”

两人惊愕地回头。画笛看到穆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房间门口。

穆萧穿着一身白衣,玉树临风般站在那里,只是面色有些疲惫,露在衣袖外面的一截手臂似乎还有点点伤痕。

画笛一阵冲动。她想喊他的名字,两个字却硬噎在喉间。不想穆萧却开口唤道:“笛……”

画笛听到穆萧这么叫自己的名字,像在网络上那般叫自己的名字,一时惊呆了。她想说什么,泪却一下从眼眶里涌出来。

穆萧走到画笛身边,轻轻抱起她。画笛的脸伏在穆萧的胸前,无声地哭着,心一阵一阵收缩。

“好了,不哭。我带你走。”穆萧说完,抱着画笛大步向外走。

画笛闭着眼睛。她没有听到段千文的任何反应。她就这样任穆萧抱着自己,不管他将会把自己带到何处。

29.

穆萧将画笛抱出段千文那座房子。

当户外的冷风吹上发烫的面颊时,画笛在穆萧怀里睁开眼来。果然,是那座童话式的房子,房门上写着三个绿色的大字:

碧水台

段千文就站在绿字的下方,用冷冷地眼神看着他们离去。他的嘴角崩得紧紧的,画笛似乎听到了他牙齿的“咯咯”声。

穆萧将画笛抱上汽车,关切地问她:“笛,他没有将你怎么样吧?”

画笛看着穆萧清澈的眼睛,摇摇头:“没有。”

穆萧摸了摸他的额头说:“还好,烧退了。都怪我,昨晚将你一个人扔在那里。”

画笛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难过。她不想张口问,但还是问了:“你……找到苏紫了吗?”

穆萧黯然说:“没有。”

画笛垂下头:“穆萧,原谅我……”

穆萧摇摇头,他温柔地将画笛零乱的头发整理好,深深地叹了口气:“天哪,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会长得一模一样?”

画笛说:“也许,画笛就是苏紫呢。”

穆萧眼里掠过一道明亮的光芒:“笛,你曾经跟我说过,你不记得前几年发生的事对吗?”

画笛点头:“是的。但我现在还不能够肯定我究竟是不是苏紫。我看到你发过来的照片非常震惊,我跟她长得完全一样。但我真的在记忆里找不到关于苏紫的一丝痕迹。我在等你来给我答案,但我昨晚在木屋睡着之后,竟然在那个恐怖的地下木棺里醒来了。我在巨大的惊恐之中,稀里糊涂爬出那个墓穴,然后,就撞到了你。”

画笛以为自己这么说,穆萧会明白过来,但穆萧却痛苦地摇摇头说:“笛,你坐好,我现在带你去一个地方。”

然后穆萧将画笛旁边的车门关好,自己坐进驾驶室启动汽车。汽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一会儿,来到了一条岔道。那个岔道便是出现“鬼路”的那条路。

画笛在惊疑中被穆萧抱下车,一直走到穴墓出现的那片灌木丛前。

穆萧问:“笛,你所说的那个坑在哪里呢?我怎么找不到?”

画笛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这一刻所看到的情景――灌木丛后面那个坑竟然神奇地消失了!地上都是草丛,根本没有什么坑穴!

“没有了,怎么会没有了!”画笛梦呓般喊道。

穆萧没有说什么,将画笛又抱回汽车。画笛身上还裹着那条薄被,里面是昨天穿的那件紫裙。尽管有薄被裹着,画笛还是感觉丝丝凉意侵入肌肤。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转冷了。

一直回到木屋,两人都没有说话。画笛睁着一对迷朦的眼睛,她在想自己是正在做梦呢,还是之前的一切是场梦呢?

“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画笛突然激动起来。她去看穆萧的眼睛,想在里面看到信任。

穆萧的眼睛还是明亮又清澈。他说:“画笛,我们虽然刚见面,但已经认识很久了。我知道你绝不会骗我的。昨天你不承认自己是画笛,一定是将自己当作了苏紫。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昨晚看到你说的白袍人了。我跟着她一直到黑山庵。风雨中,我听到有人在庵中唱戏。正是那支《皂罗袍》,是苏紫的声音。但我后来去敲门,是一个老尼姑开的门,她赶我走……”

画笛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强大的力量压下来,不堪负荷。她听到穆萧问:“笛,你说过你是被母亲一个人带大的。我想知道,你是否还有同胞姐妹?”

画笛摇摇头说:“没有。母亲从来没有提过。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也许他后来又结婚了,苏紫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说完,又急忙否定:“不会的。我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我父亲。我像极了我母亲。苏紫不可能是我父亲后来又生的孩子。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苏紫……她……”

穆萧看她说得喘不过气了,急忙将画笛刚才从柜子里拿出来的厚棉被给她盖好,又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喝,安慰道:“别急,你慢慢儿说。”

画笛喝了一口水说:“只有一种可能了,我跟苏紫也许是双胞胎姐妹。我们父母离婚,每人带走一个孩子,但父母并没有跟我们说过,所以我跟她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穆萧惊奇道:“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也太离奇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一定要找到苏紫,让你们姐妹相认!”

画笛呆呆地看着水杯里冒出的热气,没有说话。此时此刻,她有些无地自容。她害怕穆萧洞察她的感情,更无法面对那个假设出来的同胞姐妹。为什么上帝会安排她们爱上同一个男子?!

而穆萧似乎洞察了她的心事,拍拍她的肩安慰道:“笛,这只是我们的假设呢。不管怎么样,我们的相识也是一种缘份。如果那样的话,你也还是我的好朋友,好妹妹,不是吗?”

画笛强忍着眼泪点点头:“你会再去找她吗?”

穆萧说:“会的。但似乎她不愿意见我。”

画笛说:“那个洞穴又是怎么回事呢?”

穆萧说:“笛,你先别想这么多。好好休息一下,你太累了。”

穆萧是个心细的人。他从青城带了很多生活用品,其中食物就带了不少。他用画笛的电磁炉热了香甜的红枣蒸糕,又做了紫菜蛋花汤给画笛吃。画笛生了病本没有胃口,这些食物却令她胃口大开。木屋里忽然多出了一种家的感觉。她想,如果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该有多幸福……

傍晚,画笛说她有点闷,想让穆萧陪她出去走走。穆萧说:“外面很冷,你刚生了场病,多穿点衣服。”

画笛换上了一条浅蓝色牛仔裤,红色的贴身毛衫外套了一件白色的皮草短外套,显得光彩照人。穆萧则是一身白色的休闲西装,风度翩翩。两个人在木屋前的树林里散步,听鸟儿归巢的声音。

越美好的时光就越短暂,越短暂便越让人留恋。

回到木屋后,画笛善解人意地说:“你去找苏紫吧,放心我,我有事会及时给你电话的。”

穆萧有些犹豫。他对昨晚将画笛一个人留在这里一直很自责,回来后发现画笛不在急得快疯了,还是在木屋外发现了段千文留下的车辙才推断画笛是被段千文带走的。

所以穆萧今天尽管非常牵挂黑山庵那边,但还是不离画笛半步。但画笛说如果他不去自己就会替穆萧去的。穆萧只好同意了。他反复交待在他回来之前,画笛不要一个人睡过去,也不要给任何人开门,特别是段千文。

穆萧走后,画笛打开了电脑上网。她首先登陆到新浪的玄异怪谭,看到自己的贴的《惊梦亭》已经被版主做了精品推荐,而且有许多粉丝跟贴留言。她开心地看着这些新朋老友的留言,却不料在末尾,有一个叫“背后的眼睛”的网友留了这么一句话:

“画笛,你敢上阁楼看看多了什么东西吗?”

画笛心中陡然一惊,她下意识抬头看木屋的天花板。这座木屋是两层结构,上面还建了一层阁楼。阁楼要从木屋后面的简易木梯上去。因为麻烦,画笛这次来天堂谷之后还没有上去过,只是上回来这里时看过一次,里面推放着一些杂物而已。

是谁知道自己现在身处木屋,而且木屋还有一层阁楼?是一个开无聊玩笑的人,玩笑恰好与画笛现在的处境巧合,还是真有一个这样的人来提醒她?

“背后的眼睛”!画笛猛然转回身――没有人,只有一只硕大的鱼缸,里面游弋着九条紫蝶尾龙睛。

九条鱼,九对眼睛,一共十八只!

画笛打了个哆嗦。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想到什么,登陆上QQ。

太好了,玄异怪谭的版主花想容正在线上。

画笛跟她打了个招呼:“容儿好,祝贺你的新书《手工美人》上市。”

花想容打了个笑脸并说:“谢谢笛子。新作看到了,很喜欢。”

画笛说:“容儿,麻烦件事,你帮我看看我帖里的那个“背后的眼睛”的IP地址,看看他(她)是谁的马甲。”

却不料花想容打过来一个哭脸:“不行呀笛子,我没查IP地址的权限,帮不了你啊。”

画笛一阵失望。她跟花想容道了再见之后,关了电脑,走出木屋。

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了。这个时候夜幕已经在天堂谷拉开。画笛抬头看了看木屋的阁楼,却见阁楼在夜色里,仿佛一具悬在空中的木棺。

画笛感到一阵怯意。她想是否等到穆萧回来之后和他一起上去呢?她踌躇了一会儿,毅然决定登上阁楼看个究竟。

窄小的木梯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自己的心跳。心跳声越来越快,脚步声却缓慢下来。

终于登上了顶层。画笛伸手一推,木屋的门便开了,悄无声息。

里面黑乎乎的。画笛从口袋里掏出微型电筒打开,向里面照去。

30.

只听里面“扑棱”一阵响,画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里面的情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便扑面而来。画笛下意识去躲,竟忘了自己的半个身子尚在阁楼外面,险些顺着木梯跌下去。情急之中,她用手死死地抓住阁楼的门框,才将身体的重心稳住。

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在画笛的惊叫声与手电筒的跌落声中从画笛眼前掠过,冲出阁楼。借着昏暗的夜色,画笛隐约看清楚那是一只鸟。鸟很大,翅膀掀起的风将画笛的头发都吹乱了。鸟浑身漆黑,似乎是一只乌鸦。

画笛拍拍心脏,平稳心跳,然后从地上捡起手电筒。她轻轻走进阁楼,微型电筒的光线照亮了半间阁楼。

大概是房东经常会来打扫,因此阁楼里面很洁净。地上放有几只木箱,没有锁,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而阁楼正中有一只一人高的柜子,像一只立起的棺材。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更无一人。

画笛高悬的心稍稍落下来些。她回想着那个叫“背后的眼睛”的人的留言:“画笛,你敢上阁楼看看多了什么东西吗?”那个人如果没有骗她,他说的是某样“东西”而并非人。而这些木箱与柜子……

画笛决定从木箱入手。她先是推了推这些箱子,箱子很容易就移了位置,说明里面并没有过于沉重的东西,很可能是空的。

几只木箱都是如此。画笛心中有数了,于是一只只掀开盖子。果然,里面全部都是空的!

阁楼有些闷热,加上画笛过于紧张,额上沁出汗珠来。她用手背擦了擦汗,站起来,手电筒的光芒锁定那只柜子。

柜子的门是背对阁楼门的,所以此刻画笛的位置正处于柜子背后。她缓缓地绕着柜子走,鞋子踏在木质地板上,是空洞的响声。

终于绕到了柜子前。那门居然是玻璃制成的。画笛举起手电筒照在玻璃门上,有些微的光线透过玻璃进入柜子,于是一张脸孔赫然出现,那脸是紧紧贴在玻璃门后的!

在画笛失去意识之前,那张看起来虽然模糊的脸孔却无比清晰地印在了她的大脑中――

里面那个人是站立着的。她的身体在黑暗中一团模糊,似乎是因为穿着黑色的衣服。而她的脸很白,是那种毫无血色的苍白。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女子除了面色苍白之外,极美。脸的轮廓是桃形的,眼睛很大,鼻梁很高。

那双漆黑的大眼睛是睁着的,瞪得很圆,就那么直视着画笛,似乎在表达着一种什么样的讯息。而当这双眼睛诡异地眨了两下时,画笛感到心脏“嘭”的一声响,似乎爆裂开来。于是整个人软软地倒下。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人的怀里。是穆萧!她朝四周看了看,自己就在阁楼里面,旁边是那只柜子。

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一整夜就这么过去了。

阳光透过阁楼的小窗子射进来,柜子的玻璃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穆萧轻声说:“笛,别怕。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看到有人在柜子里把你吓坏了?”

那张脸猛然晃过眼前。画笛喘了口气说:“是,是一个女人。她的样子可怕极了,她就站在里面,两只眼睛瞪着我……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穆萧用宽厚的手掌抚摸着画笛的头发:“好了,我们先下楼再说,你先放松一下心情。”

直到回到木屋里,画笛才吃惊地发现穆萧的脸色也很不好。蜡黄的脸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穆萧让画笛半躺在床上,煮了两杯咖啡。然后自己一杯画笛一杯。

喝了几口热咖啡,画笛缓过神来。她开始听穆萧讲述昨晚的经历。

昨天晚上,穆萧离开木屋便直奔黑山庵。

此时天已转晴,月华如水,整个天堂谷沐浴在月光里,少了几分诡异,多了一点温柔。

穆萧轻车熟路地到了黑山庵。开门的仍然是前一夜的老尼姑。

老尼姑依然是黑衣黑帽,一双干枯的眼睛望着她,比起昨晚,只是手里少了把雨伞而已。

老尼姑神情木然地对他说:“施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请回吧。”

穆萧急忙递过昨晚老尼姑给他的那把雨伞说:“老人家,我是来还伞的。顺便说声谢谢。”

老尼姑接过那把雨伞,幽幽地叹口气说:“‘伞’即是‘散’。没有缘份的两个人,聚了又散。尘世里的一段孽缘。善哉善哉……”

老尼姑说完便要掩门。穆萧急忙阻拦:“老人家且慢,您刚才话里有话呢。您说的人可是我吗?”

老尼姑看了看他说:“施主是聪明人。聪明人的苦恼就在于过于聪明。所以快乐的人一般都是一些愚蠢的人。所以,你还是糊涂一些吧。有些事情不必过于认真。”

老尼姑这样说,穆萧心中更是急切。情急之中他竟然曲膝跪倒在老尼姑跟前,热泪横流:“老人家,求求您,让我见见她吧。我知道,她还没有剃度,所以我们的缘份还未了结!”

老尼姑干枯的眼中终于有了一点微光。她愣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施主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呐。好吧,请随我来。”

穆萧随老尼姑进庵。此刻他的腿竟然颤抖得无法走成直线。进了门,是一个不大的院落。没有一丁点儿绿色植物。这黑山上连这庵中都是一片荒芜。

也就是这么略一想,老尼姑已经将他带到了西厢房门前。她对穆萧说:“你先在这里等一下。”然后她自己进了屋子。

屋子里隐约有说话声。穆萧听不真切,只听得是老尼姑的声音与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不一会儿,老尼姑出来了。她说:“恭喜施主,她终于愿意见你了。你请进吧。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太激动。”

穆萧被老尼姑说得微微一怔。可容不下多想,他便急切地推门而入了。

屋子里亮着一盏灯。一个女子穿件白色的尼姑袍背对着他,却是满头青丝,秀发如云。

31.

穆萧那一刻没有任何犹豫便冲口而出:“紫儿,是你吗?”

灯光很亮,所以眼前女子的背影非常真切。那背影就站在离穆萧几步的距离。那个背影并没有转回身来,却是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塑。

房间里就这么安静了片刻,静得可以令穆萧听到自己心脏暴跳的声音。然后,他听见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之后说:“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而你又来了,我却不能够见你。”

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的的确确是苏紫的声音!穆萧欣喜若狂,往前走了两步。而女子听见脚步声却忙说:“别过来!萧穆,求你别过来!”

穆萧全身沸腾的血液瞬间凝固下来。他似乎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她答应见他了,他们现在就同处一室,而她为什么一直背着身子,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穆萧止住脚步,没有再靠近女子。那一刻,他感觉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他的心沉了一沉,声音有点发涩:“你告诉我,你真的是苏紫吗?你只要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苏紫。”

女子沉默了片刻:“是又怎样?你是不是情愿:画笛就是苏紫?你就把她当成苏紫吧,而真正的苏紫,已经死掉了。”

穆萧听得心中一紧。他不明白她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这样说,其实是已经承认了自己是苏紫了。但“死掉了”?为什么她这么说?她现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吗?就算她是鬼,是僵尸,他也无所畏惧。

于是他说:“紫儿,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的。三年前的中秋,你没有留下一句话便走了,你可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找你。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却为什么连面都不愿让我见到?”

女子听罢一伸手便将房间的灯关掉。原本明亮的房间瞬间一片漆黑。穆萧一时不适应,在黑暗中微微摇晃了一下。摇晃过后,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只因为黑暗中,他感到女子正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

女子很快就走到他的面前。他闻到了她身上的清香。那是非任何脂粉花草发出的香味,那是女子身上独有的。这种清香一下子把穆萧拉回到三年前的中秋之夜。那夜,就在苏紫的房间里,他们唱《游园惊梦》,然后他抱住她,亲吻她……

这样想着,恍惚间萧穆便自然而然地将面前的女子拥入怀中。女子紧紧抱着他的腰。她用了很大的力气,似乎想将自己柔软的身体与穆萧的身体合二为一。萧穆的呼吸瞬间粗重急促起来。

女子的头埋在他的怀里,他听见了她在剧烈地抽泣。那压抑不住的抽泣声撕扯着他的心肺。一瞬间,穆萧明白了:怀中的女人,她千真万确就是苏紫,而且,苏紫这三年来,也在时时刻刻想着自己,念着自己。所以这一刻,她才会这么拼命地抱着自己,将胸中一直压抑着的感情尽情释放。

闸门一旦打开,感情便倾泻出来,瞬间泛滥成灾。黑暗中,穆萧颤抖的手指穿过苏紫浓密的黑发,去抚摸她的脸。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嘴唇上丰富的毛细血管在迸跳,在发烫中高频率的颤抖。他要不顾一切地去吻她的脸,捕获她的唇,拥有她的舌。

而当他的手指触摸到她的脸时,却似被蛇咬了一口,一下子就缩了回来。与此同时,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苏紫用力推出去。

苏紫猝不及防,仰面跌倒。等到穆萧听到苏紫的叫声与她摔在地上的声音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天哪,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将苏紫推开?刚才他摸到的是什么?

他摸到的是一张凸凹不平的脸。那根本就不是一张脸,只是一团形状模糊的肉而已!

门外的老尼姑冲进来,将灯打开。灯光瞬间将房间照得雪亮。穆萧看到地上半躺着一个女子。女子穿着一件洁白的袍子,头发散落,一张脸面目全非。

穆萧惊骇万分。这就是刚才背对着他的女子,那个用柔美的声音承认自己是苏紫的女人?她的脸竟然比魔鬼还恐怖:那张脸满是疤痕,五官不辨,没有眉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用两只圆圆的眼睛看着穆萧。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因为眼皮的残缺而显得特别大。可就在这张非人的脸上,这双眼睛却流露着人类的感情。那是一种极度的悲伤与绝望。就像人要死之前的那种模样。穆萧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眼睛流下两行泪来。

老尼姑上前搀起这个有着一张可怕面孔的女子,闭上眼叹道:“罪过,罪过呀!”

然后老尼姑向穆萧挥了挥手:“施主,你在外面等我。”

穆萧走出房门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他甚至没有力气迈出门槛。老尼姑稍后走出来,将穆萧拉到远处:“施主,你刚才看到了,她不再是你要找的人。你心死了吧?请回吧,听我的话,别再来了。”

穆萧被户外的山风一吹,脑子里清醒了许多。他一把拉住老尼姑的衣袖:“老人家,你告诉我,苏紫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老尼姑叹了口气,干枯的眼睛湿润了。她说:“黑山以前不叫黑山,黑山庵以前也不叫黑山庵。黑山以前可漂亮了,满山的果树,整个天堂谷的人也吃不完。可是,一场大火把这个地方彻底改变了。她本来可以逃出去的,可是为了救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穆萧听明白了,苏紫是为了救这个老尼姑被火烧成这个样子的。可是……

“老人家,我找了她好多年,真的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老尼姑说:“三年前,她来到我这里,一进门便跪了下来。她说她走投无路了,非要我收下她,削发为尼。可我不想留下她,因为她还那么年轻……但她似乎心如止水,说如果我赶她走她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她就留下来了,但我一直没有给她剃度,因为我总觉得她在等一个人。她白天跟着我吃斋念佛,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但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就总抱着一只破旧的收音机听……”

穆萧听到这里,转身便向屋里奔去。进了屋,他看见苏紫默默地坐在凳子上,半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手里捻着一串佛珠。

“紫儿――”穆萧撕心裂肺地吼出了这嗓子。这个时候,他觉得苏紫不再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女人,她依然是自己心目中那个冰清玉洁的女子。他在来找她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了,不管她是人,是鬼,都会依然爱她的!

苏紫却丝毫没有反应,仍然保持着刚才的样子。穆萧半跪着来到她的面前,双手放在她的膝盖上:“紫儿,我带你走!你跟我走!”

苏紫的表情没有发生丝毫变化,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吐出一个字:“不。”

穆萧泪水决堤。他呜咽着说:“紫儿,你不要我了?你还记得你那晚给我发的短信吗?”

苏紫那张缩成一团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依然那么甜润:“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她说完,两人再也撑不住了,抱头痛哭。

生命中注定有些东西是不能割舍的。那会要了命的。

穆萧再看苏紫的脸,已经不觉得害怕了。他问:“紫儿,你告诉我,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凌云儿是怎么死的?方媛媛是怎么受伤的?你又为什么消失了?”

苏紫说:“方媛媛不是告诉你了吗?”

“不,我不会相信她说的话。她说的不是真的!”

苏紫说:“那你再去找她,让她告诉你真相。”

这个时候穆萧才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方媛媛找过我?我现在找她得回青城呀。”

苏紫摇摇头说:“你不必回青城。你现在回画笛的木屋。木屋有一层阁楼,阁楼里有一只木柜,木柜里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方媛媛。”

32.

穆萧听苏紫提到方媛媛,不禁大惊失色。在来天堂谷之前,方媛媛曾经找过自己两次。第一次是在清野广场,第二次则直接找上门来。他来天堂谷这件事并没有告知方媛媛,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呢?又是怎么也来到这里,并到了画笛木屋的阁楼里?而这些,苏紫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苏紫了解穆萧心中的疑团,于是说:“那天你第一次来黑山庵的时候,你并不知道,其实方媛媛也跟着你来了。当你走了之后,方媛媛便像你一样拍门而入。师傅(指老尼姑)见她是个女子,不知道她的身份,雨下得又大,就让她进庵了。当我看到方媛媛的时候,你可知我有多么震惊?那个时候,方媛媛还不知道我也在这里。当然,她就算看见我,也不会认出我来的。她在师傅的屋子里换下湿衣服之后,在师傅的床上睡去,师傅则来跟我睡在一处。

“半夜里,我趁师傅睡着,悄悄地摸进了方媛媛的房间。这个方媛媛,她还像以前那么贪睡,直到我用绳子将她的手脚捆得死死的,她才醒来。

“她醒来后,借着月光看到了我的脸。她吓得快要昏过去了,而当她听出我的声音之后,更是吓得要死。她求我放过她,她说一切全是她的错。是她害了凌云儿,又害了我。”

穆萧听到这里忍不住说:“原来真是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紫离开穆萧,只给穆萧一个背影:“我不想说,真的不想提了。你直接去问她好了。你快去吧,把她直接交给警察吧,也算是替我洗了冤屈。”

穆萧问:“那她是怎么到了木屋的阁楼里呢?”

苏紫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她淡淡地说:“我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之后,与师傅一起把她带过去,想直接交给你们。但那个时候你们不在,我们就把她放到阁楼里了。我想你一定会再来的,而她会让你很快再回去的。要知道没有食物和水,她活不了多久。”

穆萧想起傍晚的时候,自己确实曾经跟画笛出去了一会儿。原来方媛媛就是那个时候被关进阁楼里的!

画笛听穆萧讲完这一切,急切地问:“那你没有问过苏紫,是否知道我为什么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穆萧说:“我问了,但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她也不相信会有一个人跟自己长得一样。但我听她的口气出奇的平淡,我想,也许她知道,只是不愿意说。也许面对你时才会告诉你吧。”

画笛这一刻极力保持着平静。她知道,不管怎么样,从这一刻开始,她都要以局外人的身份来对待这一切了。不管苏紫与自己是否有关系,至少自己不是苏紫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了。而且,不管苏紫的脸变成了什么样子,她与穆萧之间的感情依然如旧。

所以自己感情的闸门应该就此关上了。不管有多难,自己都要将这份感情收回。而这样的结果已是意料之中,或者是命运的安排吧。

她想着,默默地咬着自己的舌尖,好一会儿才说:“可是,方媛媛已经不见了。在我被她吓昏之后,她不见了!”

穆萧眉心紧蹙,点点头说:“是的!我们现在必须要找到方媛媛!”

画笛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知道阁楼里有人吗?是一个网名叫‘背后的眼睛’的人在网上告诉我的。这个人难道是苏紫?”

穆萧一愣,问清了详细的情况之后想了想说:“我觉得不会是苏紫,否则她昨晚会直接告诉我的。听她的意思,她是等着我来,然后亲口告诉我的。”

然后穆萧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奔出木屋,见木屋前门还有些潮湿的地上,多了几行新的车辙。

又是段千文!一定是段千文把方媛媛带走的!

画笛在后面跟了出来。她呆呆地看着那些车辙,对穆萧说:“我跟你一起去找他!”

奥迪在山路上颠簸了一会儿,来到了黑湖畔的“碧水台”。

碧水台外,段千文那辆“沙漠王子”并不在。

段文千难道并不在这里?

两个人敲门,半天都无人应答。穆萧沉不住气了,他绕到屋后的窗前。窗棂是木制的,穆萧从汽车的后备箱里取出一个榔头,几下就将窗子敲碎。

穆萧先爬了进去,让画笛在汽车里等他,但画笛执意跟着他进了房子。

房子并不大,也就一间外屋一间卧室。他们在房间里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肯定里面并没有人。

后来,画笛的脚步停在卧室的书架前。

她一眼从那些书里认出来,有一本正是自己的小说《十条鱼》。

她轻轻将书抽出来,捧在手里。

封面做得很精致。浅灰色的背景上,九条紫蝶尾龙睛正在用不同的泳姿游弋。它们仿佛游在空气里,因为没有水,更没有水草。

而第十条鱼,不,那其实并不是鱼,只是一只女子的眼睛。只不过,眼睛画得很抽象,有点儿像鱼。瞳仁很黑,射出一道诡异的目光。

这封面画笛最是熟悉不过的。却在此时此地,再次与这只眼睛对视的时候,忽然感觉眼前一片模糊。

她扶住了书架才没有晕倒。她定定神,视觉恢复了正常。

她微微松了口气,随手将书页翻开。

黑色的字体纤细优美:

“他将手放到木屋门上的时候,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他心跳加速!

夕阳正一点一点落下山去,金灿灿的阳光铺满了天与地,笼罩了山谷,也笼罩了木屋。

当血腥之气钻入他的鼻腔,门已经被他推开。那个硕大的鱼缸映入眼帘。

鱼缸很大,大如一只浴盆。缸是透明的,厚厚的有机玻璃制成。水是红色的,红得却并不均匀。浓稠的红色正向浅淡的红色扩张,有点像外面的落日晚霞。

那个女人,躺在鱼缸里,只穿着黑色的蕾丝紧身内衣。血水并不能掩盖她肌肤的净白,泛着冷光的净白。

而她的脸!

她的脸!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他浑身颤抖,还是一步一步走近那张脸。那张因为极度恐惧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已经大半淹没在鱼缸中,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球几乎裂出眼眶,昔日美丽小巧的鼻子,此刻正淌出淋淋鲜血来。

金鱼,金鱼呢?那满缸的金鱼,有着雍荣华贵的尾巴的紫蝶尾龙睛,整整九条,此刻已经无踪!

它们到哪里去了呢?不会……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了,转身夺门而逃……”

画笛看到这里的时候,忽然觉得心神不定起来。这是她自己写过的文字,此时读起来,却有一种莫名的怪异。

因为,这十几行字是被人用鲜红的笔做了记号的!每行黑色的字体下面,都划上了鲜红色的线,划在白纸上,像一道道新鲜的伤痕!

她再次感到眼前一片模糊。这一次,若不是穆萧扶住她,她一定会摔倒的。

穆萧从她手中拿过这本书,也感到了其中的怪异。这书他也不是第一次看,他家里有一本从书店买来的书,就放在床头柜上。

“笛,我们快回木屋!晚一点可能要出事了!”穆萧扔下书,拉着画笛就往外跑。

这一次,他们是从正门出来的。当穆萧拉着她的手出门的时候,外面的阳光正灿烂地映照过来。

而面对这阳光,画笛却感觉许多黑点在眼前扩散,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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