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我感到无比愧疚,芹儿是无辜的,她将一个少女最青涩美好的恋慕投注在我身上,却是不可能有结果,倘若不狠下心来斩断孽缘,以后怕是会更痛苦。
“我想过了,既然你真的喜欢春醉,我就继续让她做我这永乐宫的掌事宫女,以后在宫里也是吃香的喝辣的,不会有人欺负。还有那念奴娇,也在她手下管着,有她照拂,想是不会出什么事。如此,你也收收心吧,父皇很快就会定日子了。”
我垂怜她的委曲求全,亦有不忍,每一个认真去爱的少女都不应该被辜负。“公主为何执意要嫁臣呢?”
“因为我喜欢你啊,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敢把我撂在地上,也没有人敢出声指教我,你是第一个。可是我又爱你这样,又恨你这样,我多想狠狠心让你长点教训,不再惹我生气,却始终不舍得。”
她俯身扶我起来,又生生瑟缩了回去,“你可以说不喜欢我,也可以说看不惯我,我都可以为你改变,只求你别不要我。”
看来此次还是无果,芹儿这般坚持,确是我没意料到的。
只是陛下就快要定下成婚的日子,我还能有多长的时间可以周旋,芹儿见我不说话,便讨好地拉我去尝蜜乳羹,说些好听的笑话来哄我。我却自顾自地出神,春醉的底细,宸贵妃的旧事,赫哲的筹谋,高丞相的用意,陆掌柜的话,废弃园子的秘密。
还有姬乐,姬乐……
这些全都在扰乱我的心神,而我毫无头绪。
我不免暗叹,无论身处何地,都是密不透风的人心算计啊,我这单薄一身,自恃聪明,仔细谨慎,转眼却也困于囹圄。
阳光从外面斜斜照进大殿,光华流转,我紧紧盯着,突然有些晕。
“这是什么香?闻了让人想睡觉。”我轻轻地出声问她。
她笑笑,“是我向仙灵馆的莲大人讨要的南柯香,安神精气的。”
“闻来确实南柯一梦,似假如真了。”
我轻轻嗅着大殿里弥漫的南柯香,甜蜜温软,柔柔染上鼻息,让人好不舒适。我闭目轻揉着额头,似不经意地问她,“芹儿,我初进宫之时,还以为你和先慧妃感情很好呢,怎么慧妃一死,你就急着要把念奴娇给献出去?”她见我终于肯主动说话,不由一阵欣喜,讨好道,“父皇喜欢慧妃,我自然也喜欢慧妃,只是这慧妃秽乱宫闱,当真叫我失望。我见她死后,父皇总是闷闷不乐,便想寻个善解人意的美人儿,跟父皇说说体己话。”说完还试探地看我一眼。
我笑了笑,“芹儿想的真周到,不枉这整个皇宫里,陛下最宠爱你这个公主。”
她喜色更甚,只是我突然一转话锋,“不过,芹儿你最是天真烂漫,这些玲珑心思,怕是想不到的,这一步步的算筹,怕是另有高人提点吧。”
她闻言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哪有什么高人,不过是春醉偶尔跟我讲讲这些罢了,我对这些算筹,全然不懂的。”果然是春醉!我温和地对她点点头,“芹儿到了这个年纪,还能保持天真烂漫,不为这些算筹所染,实属难得。”
像是怕我生气似的,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我听春醉那样做,不好么?”
我浅笑道,“没什么不好的,芹儿不要多虑。只是这春醉,是何时入你永乐宫,又是何时伺候你左右的呢?此前所在何处,为何人做事?”
她多少有些警惕,忙问我,“靖嘉,你还在心里惦记着她么?”
我诚挚地看向她,认真道,“芹儿,我只是觉得春醉一介宫女,却能为你打点得这么好,几分好奇罢了,如果你不想我再提她,我以后不提便是。”
她想了想,只得道,“她以前好像是浣衣局的小宫女,我记不太清了。因着有几分姿色,做事也灵巧,所以被秦公公一路提点,派来我这永乐宫做掌事宫女,说来也不过是慧妃进宫前几个月的事情。慧妃进宫后,她便劝我与慧妃结盟,慧妃死后,她又提醒我,要将念奴娇献出去。”
原来春醉背后的人是秦公公,我心里有了几分眉目,又问,“那春醉平时可有什么时候不在你这永乐宫,单独出去走动么?”芹儿一听,有些急道,“靖嘉,你这样追着问她的事,是不是想确认她家底是否清白,好以后纳入将军府做你的妾?”
我伸手拍拍她,让她安心,“我若娶你,便一生都不会再娶侧室。”
她不禁疑惑道,“那你为何要问这么多关于她的事?”
我淡然道,“芹儿,你信我么?”
她怔了怔,半含羞涩地看看我,随即压下了诸多情绪,只乖巧地对我点点头。我便满意地对她笑笑,“那么芹儿,你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了。”我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不顾她诧异的神色,仍是问道,“你且说一说,春醉平时可有什么时候,是单独出去走动的。”
她想一想,对我道,“平日好像也没什么单独走动的时候,大多还是伴我左右。只是每每让她去父皇那里请示传话,都会回来得特别晚,想来应是父皇那里事多且杂,需要百般小心谨慎,所以总会耽搁很久吧。”
秦公公是随侍陛下的内监总管,又是春醉的提拔恩人,说来也算从前的主子,恐怕不是她去请示传话耽搁了,而是和秦公公私下勾结耽搁了吧。只是,春醉如何能获得秦公公的赏识呢?而秦公公,究竟是为陛下做事,还是别有居心呢?
这样想着,我便提议道,“芹儿,我与你闹别扭,想来陛下也知道一二,他不说,是顾及我们两个人的情面,还有皇室和将军府的名誉。只是陛下不仅为一国之君,更是你的父亲,我们既然已经和好,你不如去请陛下一同用膳,说明那些误会,也好让长辈无须担心,也算你出嫁前尽一尽为女的孝道了。”
她点点头,欣然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父皇以前总说我这个性子,即便贵为公主,也无人敢娶,如今我们婚事已定,他又常常告诫我要放下身段,好好学习为妻为媳的道理,我刚好可以让他放放心,免得一再轻瞧我。”神态俨然一副向父亲撒娇的小女儿样。
我笑道,“嗯,快唤春醉前去请示吧,我这也打算走了。”
“怎么?你不留下来同我一起么?”她诧异道。
我站起身,伸手抚了下她乌黑的发鬓,温柔道,“芹儿,很快你就要离宫出嫁了,陛下一定很舍不得,你们父女趁此机会,可叙天伦之乐,我一个外人,不好打扰的。”
她听我亲自提及她要出嫁,有些不好意思,可似乎又对我说的“外人”不大赞同,末了补一句,“等我真的嫁给你了,你便不是外人了。”
我“嗯”一声,拍拍她,转身走出了大殿。那甜蜜温软的南柯香渐渐消散,周身置在稍有湿气的阳光里,倒也暖和,我不禁感叹,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春醉仍立于永乐宫的大殿前,被太阳晒得申请懒怠,见我出来也不怕,“靖嘉公子,这么快就要走了么?”
“芹儿的意思,好像是要你继续留在这永乐宫里当掌事宫女,日后她离宫出嫁,你也是换份好差事,在这宫里自谋出路,如此一来,怕是我们无法在一起了。可我看你依旧过得这般好,想你丝毫不在意,倒是本公子在自作多情。”
春醉慌忙敛了敛神色,紧张地环顾四周,方对我沉声道,“公子,奴婢也不敢做什么美梦了,只要能继续在这宫里混口饭吃,奴婢就心满意足。”
“那你在南苑对我哭诉的那番话呢?你不是说,只有我一个对你这么好?你都不记得了么?”我逼问道,春醉眼里闪过一丝哀怨,又稍纵即逝,对我怯怯道,“公子,您娶的人不是别人,是云歆公主,奴婢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以身犯险了。”
我稍稍挽起衣袖,让她看见腕部包扎住的伤口,“春醉,本公子怕公主怪罪你,都想要与你共赴黄泉了,你竟对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春醉微微出神,不由泪盈满眶,然而又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掏出那枚鸳鸯玉佩递给我,“公子,奴婢不是个好人,求公子不要再为奴婢伤害自己了,奴婢配不上您。”
我眼里泛起狠厉,伸手夺过玉佩,“你既对我如此绝情,那本公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说罢便大步离开了永乐宫,转身未走几步,我便听见有旁的宫女对她吩咐请示陛下的事,便勾起一抹阴冷的轻笑。
鸳鸯玉佩未被芹儿发现,南苑一事芹儿又不追究,我处心积虑接近春醉,演得这样一场苦苦追求,不计身份的感情,春醉又贪图安逸,不愿冒险。计划屡屡被破坏,春醉始终不能令我如愿,如今我倒要看看,她究竟在背后和秦公公搞什么把戏。
我绕着小路走,暗中跟随去陛下所在万仪殿请示的春醉。她一路快走,行至万仪殿前,向守门的小宦官禀明,那小宦官便进去吩咐了,片刻后出来答复,春醉这才放心离去。只是她并不按原路返回永乐宫,而是往旁处的北苑走。北苑较偏,多是花花草草,亭台楼阁,寒秋季节,那里的风景远没有宫里其他地方好看,倒是平添了几分萧索之意。我见春醉边走边谨慎地四下张望,料想她定是要寻处地方密会秦公公。
我隐在林子里,不快不慢地跟着,直到北苑里处的一座无名亭方才驻足。春醉站在那亭里等了等,果然不出片刻,秦公公便到了。只是二人耳语几句,便闪到一根柱子后,我眼前又是郁郁葱葱的枝叶,倒死活看不清了。